凡事有经历,总会留下痕迹。你觉得自己忘了,其实只是觉得而已。这话三叔说时,杨易只看出三叔有心事,但却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的感受。很快他自己也体会到了。
红水自北流至荒原,河面已宽至五里,两岸空阔无一物,尽是单调的灰黑岩石。河中水势湍急,混浊不堪,远望如一条暴怒的黄龙不堪忍受满目荒凉,愤而撕开荒原,南向咆哮而去。
这一天,他在红水中潜水摸了几条鱼后,又在往日常来的深水石堆间逆水练刀。隐约之间,他瞥见天际两道光芒掠过,一赤一黄,背景映衬着灰色的云层,很是醒目。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那两道光芒分明拖曳着尾迹,穿入北方云层再无踪影。
他惊呆了,呛了一口水后才反应过来,这世上真有神仙么?应百文明明说过,这世上没有人见到过神仙。现在我却清楚地看见了,那两道光芒如果不是神仙的踪影,那就只可能是人了?可是人又怎么可以穿云驾雾?
他冲上岸,一口气冲回村中,找到杨老头。也许从他的阅历中能探听到些什么。
杨易缓了口气,将刚才的情形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杨老爹,你有见到过么?”
“小易,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杨老头大吃一惊,一口吞尽碗中粗茶,“我活了一辈子了,从来也没见过有人能飞天遁地。除非是神仙。”
杨易狐疑地看着他,“神仙?神仙又是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里?”
“别乱嚼舌头!神仙的事,凡人哪能妄自猜度。”杨老头老眼一瞪,急急地抓起拐杖出门,“小易,召集村人到神庙,快、快、快。我们大祭祈福,保佑赶集平安顺利,满载而归。”
过阵子,赶赴赤水集买卖交换,一年一趟或两趟,是村中大事。临行前都要祭祀祈祷的,杨易没想到自己这一曲将祈福仪式就这么提前了。
很快,村民们都聚焦到村中那惟一一间看上去还算豪华的雷神庙前。神庙占地不大,仅有村民草屋一间房大小,但它是村中惟一全用木头搭建的建筑,木墙木柱上雕刻着粗糙的花纹。庙**奉着的神龛上刻画着的雷神像,头顶巍峨金冠,双目威严前视,身披明黄罩袍,间露鱼鳞银铠,一手握锤,一手执钻。脚踏祥云,其下万人伏拜,山河之间妖魔尽诛。
每次杨易看到这尊神像,总感觉很不真实,甚至可笑。这分明就是人啊,和人的区别就他穿戴打扮得高大上而已。这话他也只敢在心里反复,万不敢说出口。
村民们手忙脚乱地点亮香烛,抬上祭品。都是以前多次祭拜时的物什,比如杨易猎获的三只风干的熊掌等等。随后村民们在神庙前前伏拜倒,闭口噤声。只有杨老头在前,神情虔诚肃穆,嘴中念着万古不变的祭词。
杨易带着小航、小熊等一干小孩拜倒在最后排。小孩们很快不堪忍受冗长的仪式,刚开始时还能一本正经,后来个个互相挤眉弄眼,玩着无声变脸的游戏。
杨易不回头也知道后面的动静,以前他也没少这样干过的。他的心中仍在荡漾着那幅壮观奇诡的飞行画面。如果是神仙一般的人,他们在哪里?
杨易心中千回百转,我来自何方?我究竟是谁?三叔又是谁?如果我能像神仙一样飞天遁地,那么这些问题还算是问题么?我以为我淡忘了,原来只是以为而已。
巨石村西边红水滚滚流过。跨过河是千里荒地,村人称为西小荒。西小荒尽头横亘着黛青色的莽莽山岭,形如苍龙横卧,因而人们称它苍龙岭。苍龙岭南北向绵延万里,尤如天障。迄今为止,小易若干年前和三叔追逐驯服龙驹到过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龙驹是荒原上极其稀少的野马种群,速度和耐力远超过普通的野马,难得一见。那一次,两人大获而归,总共套了六匹,都留在了村里。
赤水集位于巨石村东北方,在红水上游九百里之处,因河得名。这是极北之地中距离巨石村最近的繁华集市,那里的市集是周边村落交易汇聚点。每年三月份开始,市集开启,规模随后日益盛大,热闹非凡,直至十月份才渐渐萧条下去。这里杨易倒是常去,村中每有交换需求,以前都由三叔或冯巧匠、郑铁匠等人护货带队赶集。
巨石村东面是万里荒芜的乌日荒原,又称东大荒。东大荒辽阔苍茫人迹罕至,气候恶劣,时常掀起漫天的沙尘暴。相比东大荒的广阔,象巨石村这样的村落虽然星星点点,仍然显得稀少疏落。
荒原上马匪帮会众多,但这么多年,在杨易眼中,马贼和神仙一样难得一见,只经历过一次却被三叔只身阻退,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马匪。他一直认为对这些马贼来说,小村小落在他们眼里一贫如洗,毫无油水,所以辛苦穿越千里来洗劫小村庄,恐怕是得不偿失,不屑为之吧。
至于南向穿过荒原后,又是哪里。杨易不清楚,自小到大,他还曾未穿越过去。
那两道光芒消失在北天,也许他们就在北地某处吧。
他下定决心后,心中轻爽得就象一块石头悄然落地。过些天,村中赶集的日子就要到了,顺便就向杨老爹辞行吧。只是想到小航和小熊这些自小便一起玩大的伙伴,他的心中还是升起一丝惆怅。
很快到了赶集的日子。村民们都兴奋地将家中需要的物件列好清单,交给了小熊的父亲冯巧手。送往集市的货物前一天就已经准备就绪,大多是编织物,塞满了四架马车。这一趟能换回不少村中急需的五谷杂粮。
临行前,留守的老幼妻儿依依惜别,千叮万嘱,男人们则豪爽地挥着手让他们安心。稍大些孩子们欢呼雀跃围着马车送出村外,这预示着他们有愿望很快成真了。
小熊坐在马车上,很是得意,手舞足蹈地和尾随的小伙伴们道别。杨易牵着自己的黑色龙驹,默默地挥着手。
前一天,杨易就和杨老头悄悄辞过行。杨老头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没有更多挽留,只拉着他沿着村子周围散步,絮絮叨叨叮嘱他在外要小心,说了许多,什么多交朋友多条路,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等等。杨易只是在一旁微笑,也不插嘴心中却忍不住一阵阵酸楚。
随后杨易又陪着小航玩了会,天真的小航并不知道他即将远行。他背着她不停转着圈,乐得她嘴都合不拢。看着她开心奔跑的轻灵身影,肩披的雪白狼裘伴着她铃铛一样清脆的笑声飞舞,杨易自知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再次回来时很可能已是物是人非,他微笑的嘴角隐现出一丝不安。
这次赶集随行的冯小熊倒是知情,只是他是个大咧咧的男孩子,接过杨易送来的一副狼足黑护手后,反倒拍着手说好啊好啊,小易哥你就先打头阵,过几年我也去追随你,你可要混个样子出来,别让我失望。他惟一难过的是自己没有东西送给小易。同行的人中还有村里的郑铁匠等五人,六位大人都知道他赶集完就会离开,但小易没让他们透漏出去。
这次他们的目的地仍是最近的赤水集。沿着村外红水畔北上,八人都曾不止一次去过,轻车熟路,倒也不虞方向。傍晚到了以前常驻的临时营地石洼子。
石洼子周围多是人高的石头,这种地形乌日荒原上比较常见。很多临时驻地都类似选址,能就地取材,轻易地搭建简易的草棚。石洼子临近红水边,地势较低,恰好能避过乌日荒原上常年凌厉的风。石洼子里的草棚很宽敞,三面都是石头垒成的墙,一面完全敞开正对红水。马车拉进棚里勒在墙边系马石上,众人稍微修整下草棚后开始生火,喝些米酒,吃些干粮。多日来都是在马车上吃睡,大家都有些疲惫,打算在这里好好休息过夜。
杨易闲不住,拉着小熊跑到荒原上扯些草料喂马。两人一边呼叫着,一边打闹。
冯小熊比杨易小两岁,也跟随过他和三叔一起打过猎,但小熊不喜欢迎风顶雨,更对亲手结束活生生的动物性命异常抵触----小熊自诩身怀善心,杨易总是讥笑他是胆小如鼠----所以他对打猎一直不上心,后来索性就不去了。
可是小熊对编织缝制异乎寻常地感兴趣。杨易每每想到胖乎乎的他拿着针线缝织的样子就忍不住要笑,也常常取笑他,龙生龙凤生凤,裁缝生的玩绣针。
虽然这一年里小熊也跟在小易身边习武,但身形还是胖墩墩的。他对习武不太上心,只是混在一起图热闹,常常是晃着胳膊伸伸腿做个样子。
杨易随意扯着稀疏的枯草。小熊却在一边挑捡一边介绍着哪些草适合编织草帽草鞋,他东张西望只想找到那种罕见的龙筋草。这种草晾干后颜色呈银白色,很纤细但异常坚韧柔软。冯小熊说要给小易织个帅气的披风,能遮风挡雨,这样不枉兄弟一场,以后见物如见人,不会忘了他。说来说去,他还是对自己没东西送小易耿耿于怀。
杨易回道,兄弟个屁,以前三叔勒令我雪地狩猎,拖你去了,你却说回村给我弄套皮大衣保暖,然后再也不来。天寒地冻的,那时候怎么不说兄弟一场呢?我记恨你一辈子,不对,记恨是便宜你了,我会把你当屁一样放了,以后再不想起。
小熊回道,这不兄弟嘛,知道你义气,不想我忍受风刀子,要不你能让我回去?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寻找。到天黑才收集到十几摞,小易实在不能忍受了,催着他回去。小熊只得往回走,嘴里还念叨着,还是少了点,只够做个遮风帽。
赶回石洼子,小熊很精神地将篝火加旺,将龙筋草耐心地烘干,打湿再烘干,然后就着火光开始编织。杨易在一旁看着止不住想笑但又忍住,嘴里随便扯着些话题。直到下半夜,小熊还在专心致志地编织。杨易在旁边闭目悄然练着吐纳。众人这些年来见他教孩子们的多了,都见怪不怪。
天亮一行人收拾好再上路。小熊将织好的风帽带到杨易头上,打量了一番,才评价道我冯啸熊是真天才,英姿倍添啊。杨易鄙夷回道我颜值高。闹了会小熊终于忍不住睡意,上了马车就打起瞌睡。四驾马车摇摇晃晃延着坎坷的原野迤逦北行。
断蛟沟地势奇诡,烙在东大荒上近千里长,东深西浅,中间某些地段稍稍狭窄,两边巨石突出,有的相互交错可以通行称为石栈,有的则只能跃马而过称为石堑。
原野上风吹过断蛟沟,发出瘆人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