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米候了片刻,便听见姐姐淡淡道:“你以后都最好不要再现身了。”
“什么,这怎么可以?我,我发誓再也不调皮了!”花生米立刻慌了,围着荏苒上下左右摇来摇去,原本纯白的魂体也变得若隐若现,“莫非,姐姐嫌弃我不成?”
“并非你所想,只是朝阳有异。”她将视线紧紧捆住那方大山,那缭绕盘旋的阴煞之气愈发地狰狞浓烈,仿佛一条绳索要将朝阳狠狠地窒息。但越是如此越是察觉不到其中蕴含的诡恶冰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死死压制住那东西。不难看出,一旦封印被破,必将放出比瘟疫更可怕的东西。
花生米皱眉:“不是一直有异吗?”
“呵,用你那两百年灵龄修就的五十年灵力再仔细地瞧。”
“……”
花生米冷静下来,他身为天地的宠儿,天生就能到天地灵气的细微变化,只是比较懒散又爱与山精玩闹,一直不曾静心入定过。于是,在用灵识扫过整个朝阳山后立即像被浇了一桶冰水般全身一凛,随后表现出一副羞愤欲死但又舍不得姐姐只得纠结地沉痛反省的样子。最后,他咬牙切齿片刻,拍着小胸脯信誓旦旦:“姐姐你别怕,以后我会好好修炼保护你的。我一定会成为姐姐的骄傲!”
荏苒见他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几个呼吸间就换了好几个色儿,最后又小大人似的向自己保证,一缕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柔和浮现在唇角。她说:“那好,我等着这一天。”
几百年了,她辗转人间,倍尝红尘冷暖,更加明白这种温情的可贵。又因为稀少,一旦失去,痛彻心扉。她这般说,却希望那一天,永不到来。
“姐姐,你既知道这所谓的神迹并非神迹,为什么不向凤桐小镇的人说明呢?”花生米蹲近了些,眼中闪着好奇而兴奋的光芒。
“你也知道这叫凤桐镇啊?”荏苒挑眉,敲了一下他的小脑门,戏谑道,“他们信的是凤凰神而不是我这一介小小的大夫。除非我被你气昏了头,才会为造福乡里尽可能地发光发热,乖乖地凑上去让他们把我捆成粽子,拾掇拾掇柴火,搁凤凰祠大门口一把火焚了。”
“……”
花生米也习惯了他姐姐不扎则已一扎见血的说话风格——因为扎着扎着就麻木了。
他突然想起一条小镇上不成文的规定:“凡不敬凤凰神者,处火刑,烧身以祭之。”大约在百十来年前,他是见过这么一幕,在凤凰祠的大门前,几个人被五花大绑架在堆得高高的柴火上。下面围着的一堆人似乎说了些什么,很快就有人点燃了那堆柴火。火光冲天,明明隔了几十里的距离,他似乎还能听到那扭曲的惨叫哀嚎。那里,不仅有大人,还有一个小孩子。
当是时,他正修炼灵识到要紧关头,若强行收回很容易遭到反噬,自身难保。
煎熬中,他突然意识到,人性善的一面可比日月,但恶的一面亦可以胜过炼狱。有些人宁可去追寻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肯脚踏实地地珍惜眼前的事,或人。
想到这里,花生米不由得感慨:“在山林里待了近两百年,我是越发看不透人世间了。”
“小孩子家家,哪来这么多感慨。”荏苒揉揉他的发顶。
“我不是小孩子了,姐姐!”花生米愤愤地打掉荏苒的手。
“在姐姐心里,你永远只是个小孩子。”荏苒无视他的愤怒,继续揉他的发顶,“更何况,只有小孩子才会说自己不是小孩子!”
是的,你要知道,你在姐姐心中永远永远是一个孩子。尽管你说要保护姐姐,尽管你始终要长大,离开姐姐,去到比姐姐去过的还要远的地方,成为姐姐的骄傲,但其实,姐姐多希望你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这样这世间的霜剑,这世间的阴霾,就会晚一点找上你。
“姐姐!”
“呵——”荏苒笑了,眉眼弯弯。一旁的花生米却震惊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姐姐笑。事实上,荏苒自己都不记得她上一次笑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从那以后她就再没笑过了。
“姐姐,你笑起来眼睛真好看,跟会发光似的。我觉得当今皇帝最宠爱的男皇后笑起来也没有你好看!”
“……”荏苒额头上的青筋欢快地蹦跶了一下。
而花生米丝毫没有看见他姐姐情绪上的微妙变化,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好玩的话题,兴致勃勃地说开了:“话说,那是一个男皇后耶!俗话说得好,国之将乱,必出妖孽。又说,物极反常必有妖!当今帝王如此荒淫无道,离颠覆不远了!看来人间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吁嘘,奈何乱世,奈何纷争,奈何奈何——”
“……”
荏苒耐心地听他扯了一通,把他偏到十万八千里的话题拉了回来,“你与其操心那些还不如考虑一下日后修行的问题。”
“呃,看来姐姐你除了我以外是不会关心镇上其他人的,更不用说会告诉他们真相。”
“虽说未知的东西总是让人恐惧,但若是无知的话,起码他们能睡个安稳觉。”荏苒淡淡道,弯腰抱起了木盆,“何况,你也说了,一直都有这种异样不是吗?百年之内是不会有大问题的。相比较百年之后的事,大部分人们更想要知道怎样才能把眼前的这道红烧鱼吃得既快又不卡嗓子。”
而且,大概,几年之后,她就不会再在这个小镇上了……
“……话虽这么说,可姐姐,我以后一定难见到你了。你肯定像今天一样坐堂、例诊、采药……然后忙着忙着就把我忘了——”
“不会的。”荏苒看了一眼天色,朝花生米一颔首,便沿着小溪开始往回走。半路上,她回头,果然看到少年同以前一样孤零零地飘在溪水上头,仿佛天地亘古落寞。
当下山风扬起她鸦羽般的长发,她向少年一挥手:“回去吧,下次见时,我给你带你最爱的糖人!”
东阳郡,凤桐镇,杏花村,西丘。
说是一个村,其实也就十几户人家,三三两两地洒落在缓坡之上。夜空深邃,偌大的银月高悬,流光千里,更显得荏苒眼前的这座沉默的小木屋孤清寂寥。
待洗漱过后,本因看诊奔波而显得异常疲倦的她却并没有立即歇下,不是睡不着,而是——
屋子里头黑洞洞的,像是有什么致命的野兽正蛰伏其中,不动声色。唯有月光轻飘飘的掠过薄纱小窗,在地面上凝了一层白霜。此时此刻,窗台上那株植物舒展了枝叶,无风自动,仿佛美人月下婆娑起舞,美的惊艳。
是的,惊艳。月光如银如练,那舒展的茎叶似流动的紫玉髓,含苞的花骨朵好比血泉里洗出的红珊瑚,美得让人失去了灵魂,甘愿做其土里白骨花下泥。
又是十五……
夜色恍若叹息,她抬手轻轻托住那鲜红欲滴的花苞,眸中翻涌着谁也看不懂的复杂:“幻颜啊幻颜,这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才能盛放?”
雪色的刀刃凛寒,更衬得那腕上蜿蜒淌下的鲜血比寻常之人更加艳丽。而同样艳丽的花朵摇曳得更曼妙了,似乎这鲜血的滋味让它兴奋不已。
半响无言,连在花生米面前都不曾摘下的面纱被她拂落,委于尘土。左半边脸白玉无瑕,只在耳边有几道轻微的擦伤,右半边脸却像是陡然间生出了一簇狰狞的荆棘——一道皮肉纠结的伤疤几乎贯穿了她小半张脸,可以想象当初那伤口鲜血淋漓的程度,让人触目惊心的同时忍不住惋惜。
那本该是一张让人甘愿为见一面而死的容颜……
“只有你,才能帮我了……”
——所以,即使你是来自死亡的花,即使我耗尽精血,也定要让你开!
银色的月光照得她容颜如雪,就连那簇荆棘也似乎变得柔和,抽出纤薄的白花儿来。
仿佛,只是一个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