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宅很大,就像一座私家庄园:夸张的英式庄园大门,夸张的大理石雕像喷泉,夸张的深长林**,夸张的园林布局,夸张的唐顿庄园主建筑……
往常幽静的沈宅,今夜有些闹腾。
灯火通明的主楼内,佣人们忙里忙外,其实纯属老管家激动过了头,领着一大帮佣人没事找事:本就窗明几净的屋子非要吹毛求疵地打扫来打扫去,本就摆得整整齐齐的家具、油画、饰物挪来挪去……尤其是二小姐的房间,根本纤尘不染,老管家犹是不放心。
这让两名女佣很忧伤,她们也知道二小姐从小有洁癖,可房间里实在找不出一粒灰尘,可怜巴巴地看向被大家称作“景老”的老管家,却发现这位平日里最注重仪态的老管家正很没仪态地趴在书桌边,乐呵呵地使劲擦着什么,仔细一看,哭笑不得,分明只是一道木质纹理好不好,又不是污渍……两名女佣叹了口气,认命,琢磨着去找把放大镜来扫描地毯吧。
也难怪一向古井无波的老管家会如此失态,二小姐自从几年前和大少爷吵了一架搬出沈宅后,每年回来的次数一只手掌都数的过来,为此老管家可没少唉声叹气。
庄园深处一片空旷的黄绿草坪,孤零零栽着几棵香樟,树下有墓,墓前有碑。
天色似暗非暗,月光下依稀可见一袭黑色衣裙的曼妙倩影。
沈奈落缓身坐在父母的墓碑旁,头很自然地靠在碑上,就像小时候看书看累了很自然地靠在父母肩上一样的姿势。
“爸,妈,这么久没来看你们,有没有生我的气?”沈奈落像一个离家很久的女儿在跟父母聊天,声音中带着一丝难有的撒娇,“我知道你们不会的,你们那么疼我。”
“可有时候我就会想,如果你们没有那么疼我,失去你们后,我心里会不会就不那么疼?”她嘴角露出一抹调皮的微笑,“跟你们开玩笑的,你们不要担心我,都过了这么多年,早不疼了。”
“其实我最遗憾的是你们从来没有骂过我,做子女的一辈子没被父母骂过一次,想想都觉得可怜。你们都不知道我每次看到有同学被父母骂,心里有多羡慕。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什么事都想做得最好,总觉得既然你们没有骂过我,我就没有资格做的不好,是不是这个道理?”
墓碑上两张照片中的一男一女和沈奈落有几分相似,笑容很亲切很温和,也很年轻,沈奈落伸手摸了摸照片:“爸,妈,你们走的时候怎么这么年轻,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变老一点,真想见见……小时候我那么怕鬼,晚上只敢缩在被窝里睡,你们总是哄我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可是你们知道吗,现在我真的希望世界上能有鬼……”
夜色渐深,有风,似有一缕月光被吹碎,洒在沈奈落的脸上,星星点点,不似泪光,甚是泪光,她佯作生气:“我都说了这么多,你们也不理理我。”
沉默片刻,沈奈落眉眼低垂,神情落寞,像草坪上零落的枯叶。“你们知道吗,他回来了,就是那个秦深然,嗯,我大一时和你们提过他……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哥哥他一直瞒着我,你们为什么也瞒着我?”
没有人回答。那一年她也是这样坐在这里,提及一个叫秦深然的男孩子,嘴角掩不住笑意,她说他很烦人,都快被他烦死了,但她决定去接受他,她问爸爸妈妈自己的决定对不对,没有人回答。
“记得有一次你们居然争论起我以后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爸爸你说要很有才华的,妈妈你说一定要很好看的,那时候我才几岁,你们以为我听不懂吗?”沈奈落苦涩地笑了笑,“可他既没有才华,也不是很好看,一点也不出色,还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我怎么就碰上了他……”
她知道自己运气一向不好,没想到会这么不好。
想着想着,终是一笑置之。
沈奈落把吹乱的几缕鬓发捋到耳后,低声喃喃自语:“爸,妈,对不起,我明明已经知道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结果……还总给自己找借口,觉得你们那么疼我,一定不会怪我的。这么不孝的女儿,你们真是白疼了……其实我和他分开那么多年,彼此早就陌生,垒满了隔阂,这样纠缠下去又能有什么好结果?我心里都清楚,可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了,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还是没有人回答,她叹气,双肩无力地微颤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的雨雾笼罩了周遭一切,就像她眼中的雾气一样朦胧。
天地寂静处,自有大凄凉。
沈秋成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夜色中,以往锋利冷峻的面容无比柔和。
爸,妈,我这个做哥的这么失败,你们也不起来抽我几下。
见有雨起,他撑开伞快步走过去,途中点亮了手里的老式手提灯。见着妹妹脸色有些苍白,心疼不已:“小落,回去吧。”
伞很自然的全部撑在妹妹一边。
很多年前,奄奄一息的沈父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秋成,记住做哥哥的责任,要替妹妹遮风挡雨。”
“可是爸,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闺女有多优秀,哪里需要他这个哥哥来遮风挡雨。你知不知道沈家能从当年骤失统帅的大厦将倾中摆脱危局,发展到如今一时无二的圣心集团,这背后有多少功劳要归功于小落替我出谋划策,那时候她才多大?可笑外人都说我沈秋成力挽狂澜,青出于蓝,但我却知道,自己不如妹妹远甚。”
“还有替你和妈报仇……我以为自己已经够狠了,没想到你这个闺女比我更狠,一开始我还蒙在鼓里,等我知情后恨不得抽死自己,那么危险的事她也敢去做,那时候她又才多大?”
“爸,妈,我最后悔的就是让小落转去外婆那所学校,本意是希望她过上普通女孩子的生活,那时间我顾着跟咱家一个老对手斗,结果等我收拾完那个老家伙后才发现小落身边居然多了一个小男朋友……本来只要小落喜欢,对方也真心对小落好,以我们沈家的家大业大,又怎么会在乎什么门当户对,可是他居然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我怎么能让小落跟害死你们的帮凶的儿子在一起……”
“爸,小落跟你很像,太重感情了,您当年拔掉输液管抛下我们去陪妈,我真怕小落也……”
这些思绪只是一瞬间的闪念,却已无数次在沈秋成脑海中浮现过,让他质疑着自己以前是不是做错了。
沈奈落漠然起身,看了眼自己这位在外人眼中冷酷无情的兄长,声音没有多少情绪:“你怎么回来了?”
沈秋成柔声道:“最近比较闲,回来陪陪爸妈。”其实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决策,今晚还推掉了好几个重要会面。
他把伞交给妹妹,蹲下身,很自然的替妹妹摘掉粘在裙摆上的枯草,“小落,有空多回来看看爸妈吧。”他起身拿过伞,语气带着讨好,“如果你还生我的气,不想看见我这个哥哥,大不了我知趣一点躲在厕所里,让你眼不见为净就是。”
沈奈落没有笑,只是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她这声“嗯”是答应以后多回来看看爸妈,还是觉得他兄长那个关于躲厕所的提议很不错,反正沈秋成听后满脸欣慰,一向以铁血无情著称的沈大魔王,一个劲地傻笑起来。
兄妹俩就这样往回路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和薄雾中,隐约传来沈秋成的唉声叹气:“……小落你回家住吧,自从你搬出去后,景伯就没给我什么好脸色……公司每天这么多事你什么时候来替哥哥分担一点,你看哥都老大不小了,整天忙的都没时间找女朋友……”
墓碑照片中的夫妻,会心的微笑着。
……
都说触景生情,Z市有太多这种地方,简直处处埋雷,秦深然很有觉悟,到了Z市后没敢去旧地重游,一门心思忙于工作,结果一不小心干劲太足,本来三四天才能完成的专访,两天就被他搞定了。
在A市遥控指挥的总编大为赞赏,决定奖励他……一项额外任务。
“小秦啊,你呢也别急着回来,报社昨天收到一个邀请,今晚在Z市有一场隆重的慈善晚宴,你顺带去做个采访……”
秦深然一阵无语,果然领导都是剥削阶级,怪不得国内的白领一个个加班加到白天不懂夜的黑……
不过好在不是太麻烦的工作,这种晚宴采访以前在国外他有过不少经验,心里已经暗暗决定这次回去非要怂恿西门他们一起狠狠敲总编一顿大餐不可。
冤家路窄这句话说的一点也没错,他怎么会想到就这么一个晚宴,居然会碰到两个,一个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一个间接改变了他的人生。
高朋满座的晚宴上,人人盛装出席、觥筹交错,就在沈奈落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前一秒,他那颗平静已久的心还杀意凛然,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