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是尴尬,倒不如说是疏冷。
进来前,他没话找话地随口提了一句,“这附近环境真不错,难怪你会选这里。”
“你忘了这里……算了。”当时,沈奈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然后就开始冷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会很奇怪,彼此熟稔时,一言不发也能相视而笑,关系一旦疏冷下来,对话间稍不留神的停顿都可能是冷场的开始。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秦深然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自己干嘛非要跑去碎钻大厦楼下发呆,这可好,一转身就看到奈落站在几米外,神情冷漠地看他。
当时他很想撒腿就跑,可这样做未免太过明显,还不如……还不如假装没看见,默默走掉。
只是没想到,奈落会突然冲上来一把抓住他。“跟我走。”
“跟我走?”秦深然一脸错愕地重复着她的话,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表情既意外又紧张。
见他没反应,沈奈落微微蹙眉,语气渐冷地说:“这里人多,你想在这里叙旧?”
“叙旧?”他再次错愕,还来不及没搞清楚状况,已被奈落拉进一辆临时停在路边的宾利车内。
沈奈落对前面的司机吩咐道:“不回杂志社,去Miss。”
“好的,小姐。”司机是个十分魁梧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凡,他在后视镜里好奇地瞅了一眼秦深然,然后开动车子。
“去哪里?”他偷偷瞄了一下坐在肩侧的奈落,目光又马上别向他处。
“Miss,这家店的咖啡不错。”说着,她冷冷地看他一眼,“当然,比不了你在欧洲喝的那些咖啡。”
秦深然假装没听出她话里的冷讽,小心翼翼地说:“可我一会还有事情……”
他跟范大姐外出采访,到现在还没回报社交差呢。
一直开得无比平稳的车子,突然左右晃荡了几下,不过马上又恢复正常,前排的司机很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抱歉,小姐。”
也难怪这位即使面对持刀匪徒都能面不改色的退役老兵会如此失态,他们家小姐主动找男人喝咖啡已经算破天荒头一次,没想到后面这位仁兄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要让那些个天天做梦都想陪她家小姐喝咖啡的优秀男士们知道,还不得气到吐血,然后直接卷起阿玛尼衣袖找这位仁兄拼命。
……
空气里漂浮着爵士与咖啡豆混合的香,零落的人,或成群,或独自,看书,看窗外的风景,敲击键盘,小声谈天,随时有人来,随时有人离开,下一个到来的会是谁,这种奇妙莫测的可能性多么诱人。
Miss这个单词,既是错过,也是想念。
沈奈落清冷的眸光看过来时,秦深然感觉像是有十几把透明飞刀正紧贴着自己飞来飞去。
就在他快要招架不住的时候,点单的人适时出现,帮他解了围。
来人是个穿着Ferragamo橙色绸缎连衣裙的古典女人,八成是这里的老板,一见到奈落,就很热情地打招呼:“沈小姐,好久没来了呢。”
“近来有些忙。”
“这位先生是?”她的目光早就有意无意地打量着秦深然,那双丹凤眼里满是好奇。也许这才是她亲自过来的真正原因吧,女人果然都是八卦生物。。。
“一个朋友。”沈奈落随口说道,完全没打算多做介绍的意思。
“这可难得,沈小姐还是第一次带朋友过来。”她咯咯一笑,转而看向秦深然,意味深长地说:“这位先生一定和沈小姐关系不一般吧,可真是令人羡慕。”
秦深然一听,表情有点僵,不知该说什么好,呵呵,呵呵,只能一味傻笑。
女老板一边聊着闲话,一边把自家的菜单递过来,沈奈落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老样子”,然后下巴指了指对面,示意他点自己的。
秦深然接过菜单,翻了几下,发现这家店的东西普遍有点小贵,不过一想到这里的地理位置,也就释然了。
他给自己点了一杯焦糖拿铁,又不知道奈落的“老样子”是什么,所以另加了两份提拉米苏。
不一会功夫,服务生端着东西过来。
“是不是弄错了?”他指了指奈落面前那杯不加糖不加奶的意式特浓咖啡,出声询问服务生。
“没有啊,沈小姐每次来都会点这个的。”
额……是这样吗?
可他记得奈落好像有点贫血,所以从小养成的口味偏甜,很喜欢甜食,尤其每次喝咖啡都要加三倍糖三倍奶,以前他就经常在奈落面前感叹:“你这样的甜食主义者居然不会胖,真是天理难容!”
记得有一次去咖啡馆约会,他故意点了一杯苦咖来喝,还表情贱贱地诱骗奈落:“书上说,嘴上苦一点,心里就不觉得苦了。你试试?”
“你的意思是说,和我在一起,你心里很苦?”
“咩,娘娘息怒,我错了。”
结果隔天吃饭时,奈落很体贴地为他点了一大盘苦瓜,“来,把这些都吃掉,保证你心里再也不苦了。”
他吃到最后,脸都快变成苦瓜了。。。。
illy豆制作的咖啡味道醇厚,秦深然默默喝了一口拿铁,有些苦,不是嘴上苦,而是心里骤起的苦涩。
她每次来都会点,为什么呢?
明明那么喜欢吃甜的……
他低头,似有些明悟,心底默默念了句,“奈落,对不起。”
骄阳从棉花糖般的云层后钻出来,熠熠生辉的金芒穿透咖啡店的玻璃幕墙,金色的暖意哗啦啦地洒在两人身上,如同镀了一层淡金色的釉彩。
多么华丽的重逢,就像失而复得的光明普照大地,然而在照亮一切的同时,也滋生出阴影,万物背后的阴影,那是沉痛的过往,也是灰败的记忆。
一面光明,一面黑暗,这就是世间万物的法则。
“说说你的新工作。”良久,沈奈落率先打破沉默,她淡淡说道,“作为被你拒绝的用人单位代表,我想我应该有权力知道。”
还好他提前找到工作,不然可就糗大了。
“一家叫南山晚报的报社,工作还算……“
“听说过,不错的报纸。”沈奈落打断他,似乎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想继续谈工作的事情。
两人又断断续续聊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这时,范大姐打电话来,威逼利诱秦深然赶紧把她采访时拍的宝贵素材带回报社,否则就把他砍成薯片之类的。
见他挂了电话,沈奈落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嘴上却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女的?”
“报社同事。”奇怪,他为什么要解释。
临走前,亲深然说:“这次我请吧,下次你再请回来好了。”
可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会不会被误会,误以为他想再有机会一起喝咖啡。
“好。”沈奈落点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隐约看见奈落的唇角有一瞬间地微微翘起,可再看时,却仍是一片淡漠。
独自一人的沈奈落身影寥寥地坐着,默默凝视对面空荡荡的座位,眼中眸光闪烁。
片刻后,她从自己那只HermesConstance黑色迷你包中,取出一张信用卡,递给一名服务生,轻声交代几句。很快,服务生把卡和几张纸币交还给她,如果秦深然能看到这一幕的话,一定会惊讶地发现,那几张纸币就是他先前付钱时拿出来的。
沈奈落把信用卡随手丢进包包,然后才整整齐齐的把几张纸币单独放在钱包的空余一格。
整个过程,从容而优雅。
没记错的话,在静安公园另一端的出口处,好像有个地铁口,坐几站路就可以到报社附近。
外面风和日丽,游人熙熙,秦深然行走在风景如画的公园路上,偶尔还能远远看到一些大妈大婶组团跳着舞蹈。
白云稀稀,舞步翩翩,好一个风淡云轻。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这样风淡云轻。
直到刚才走出咖啡店那刻,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秦深然了。
以前的他,不会为了任何事把奈落单独留下来自己先走,以前的他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像如今这样怂包,甚至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
以前不管沈奈落对他多么冷淡,如何不理不睬,他都会厚着脸皮死缠烂打。
那时候,他就像在天天敲门一样,在沈奈落防卫重重的紧闭心门上,不厌其烦地敲着敲着……奈落就算懒得理他,再不想理他,可被敲烦了,也会忍不住打开门问他想干嘛……心门便这样被他敲开了吧。
曾几何时,奈落说他是她无尽黑夜中唯一那片星光,闪闪烁烁,指引着她不再迷茫,不再孤独前行。可是现在呢?他这片星光早已暗淡,一个内心照不进阳光的人,又如何能够泛出星光。
下一秒,他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错愕的表情。
他居然才想起来,这里是他和奈落第一次相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