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四日，霜降。
凌晨五点，月将隐去，黯淡无光，洛阳城被黑夜笼罩，一片十足的秋杀之意。
深秋的寒意刺骨，家家户户已添了几床被子，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早早熄灯休息。但是在洛阳老城区的深处，一处颇为古旧的四合院内仍然亮着灯光。院子不大，是标准的“口”字型一进院，院内无树只种大片有早已凋零的牡丹，北面正房和东厢房门窗紧锁，只有西厢房内传来了说话声音。
“老师，您看这……”
“叫先生，我可没说过你是我徒弟。”用慵懒的语气打断了青年的询问，方四行看着眼前这个人，仿佛能感觉到一股独属大漠狂沙的热浪气息扑面而来，满身的燥热。一点也没错，上下打量一番——牛仔帽、防沙围巾、风衣夹克、长裤长靴，活脱脱一个刚刚穿越千里黄沙的旅者。
“叫先生多生分啊，我还是喊四叔好了。四叔，你先看看这组照片，全部都是被袭击而死的家畜，让人费解的是凶手好像只是为了杀死它们，并无丝毫进食的迹象。”年轻人说话的语速很快。
感觉到了年轻人急切的语气，方四行顾不上反驳那个十分显老的称呼，接过年轻人左手的相机，开始查看照片。
第一张画面里，成年的山羊倒在羊圈内，浑身上下除了脖子后有一个血窟窿外没丝毫伤痕，快准狠，一击毙命。第二张图是一匹高大的河曲马，浑身雪白，身形极美，可是也已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同样是在后颈处被一击夺命。再之后的是黄牛，甚至还有骆驼，都拥有同样的死亡伤口。
“所有的家畜都只有后颈一处伤口，伤口极深，是用尖锐之物直接刺断神经导致死亡，凶狠异常，当地人都说……”
“说是老鹰干的，对吧。”方四行捏了捏鼻梁，缓缓说道。
“没错，当地人都说是鹰王干的，不过四叔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猜的。”方四行摇了摇头，继续看手中相机内的照片，没一会儿，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将相机伸到年轻人眼前询问，“这照片是在哪里拍的？”
照片里是个死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身上衣物并没有任何破损，四肢躯干也没有受伤的痕迹，只不过，尸体少了半个脑袋。整个头盖骨被完全抓碎，眼眶以上的部分消失不见，两颗黑白分明的眼珠寂寞地躺在鲜血与脑浆所混合的红与白之内，黑夜的寒风将其快速凝结成一幅恐惧与迷茫的画面，仿佛诉说着什么……
“是在附近的牧民家里拍的，刚刚黎明，我一睁眼便看到了。”强忍着内心的不适，年轻人有气无力地回答，色彩强烈的画面上隐约传来的血腥味让他异常想吐。
“对了，无论是家畜还是牧民，都是死于深夜，但最奇怪的是没有丝毫动静。按理说牛羊在圈里被袭击，应该会引起极大的骚动才对，可其他牲畜竟然全无反应，甚至就连特意守夜的我也没有感觉，这绝对不正常！”年轻人的语气颇为激动。
方四行依旧皱着眉头，盯着相机里的照片，好像没有听到年轻人刚才的话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说道：“都是黎明之前死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四叔，你又为何如此肯定？要知道我可是天刚亮就醒了，要是黎明前行的凶，我没理由一点感觉也没有啊？”
“先不说这个。山海，我问你，鹰吃人么？”
“鹰吃人？现今世界上已知体型最大的菲律宾食猴鹰也无法捕捉人类为食，只能捕捉中小型的猴类。再说了，无论哪一种鹰，都无法与人类为敌。”
“不不不，山海，我问的是鹰会不会吃人而不是鹰能不能吃人。会不会是一种选择，能不能则是一种能力。就像远古时期的人类，面对一只猛犸象可能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猎杀它，但他们肯定会想尽办法努力将这只猎物变成自己的腹中物。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天性，刻在骨子里，难以磨灭。你也说了，食猴鹰会捕捉猿猴，那万年以前，人不正是猿猴么？看似不可能的事，其实往往有发生的可能性。”方四行一边说一边揉了揉自己紧锁的眉头。
“照您这样说的话鹰自然是会吃人的，可是这毕竟是现实发生的事而不是理论上的推想，我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样的鹰能够做出这样既凶残却又近乎灵异的事情。”年轻人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灵异么，那也是现实啊。”方四行像是预料到了年轻人的疑惑，站起身来朝不远处的书架走去。那是一对红木书架，上方各有四层，按照朝代顺序摆满了经典名著；下方则是两个被铜锁锁起来的柜子，在山海的印象里从未被打开过。他没想到，这次方四行径直走向了左边的书架，俯下身子打开书架下的柜子，取出了一份用软滑丝绸覆盖的包裹。
打开包裹，是一件壁画拓片，但最令年轻人惊讶的是这拓片上的图案风格竟然与他不久前才参观过的敦煌莫高窟如出一辙，难道说这拓片是出自敦煌？
“这拓片是友人所赠，拓印于莫高窟二百四十九窟壁顶西侧，此窟自西魏始建，至今已有近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方四行轻轻抚摸着拓片，将它放在了桌子上开始解释，“此图西披中间为阿修罗王，赤身，四目四臂，头顶青天，足立大海，手擎日月，双龙护卫，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的身后。”
随着手的指示看去，在阿修罗王的身后同样伫立着一个英武的身影，只不过由于拓片并非十分清晰，所以只能隐约看到那魁梧身影背生双翅，脚踩雷电，威武勇猛。
“诸佛诵唱妙言时，有天龙八部护法。八部者，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八部以天、龙二众为重，而阿修罗常与天众相互征伐不休，龙众亦有生死宿敌，那便是——”
“我知道，是迦楼罗！”方四行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抢了过去，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便继续倾听。
“迦楼罗又称金翅大鹏鸟，威力无穷，以龙为食，两翼相去三十六万里。人面鸟嘴，头戴羽冠，并生牛角，呲牙露齿，一脸忿怒模样，身披璎珞宝衣，手带宝钏，金身红翅，庄严肃穆……这些都是我之前在《摩诃婆罗多》中看到过的。迦楼罗作为苍穹之主，万鸟之王，甚至能够和印度神话世界中的保护神毗湿奴相抗衡。”
“不错，头顶羽冠表示布施；口含恶龙展现愤怒与慈悲；鸟嘴乃是精进；牛角表示持戒；手带宝钏表示禅定；明眸闪电表示智慧，能观十方世界，五道众生。盘旋于诸佛之上，护佑佛法平安。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被称为鹰中王者，那除了迦楼罗外，别无他选。”
“可迦楼罗、阿修罗什么的可都是神话中的人物啊，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中，这完全无法解释啊！”年轻人显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他紧紧盯着拓片上迦楼罗模糊的身影，想要从它身上找到能说服自己的依据。
盯着拓片的那一刻，他却感觉自己正在被这金翅神鸟嘲笑，心中莫名的烦躁起来，总想将眼前的拓纸狠狠地撕成碎片，而且这种感觉竟然越来越强烈。
“都一年了，你还是没有明白。”依旧慵懒的语调顿时让人清醒了一些，方四行将拓片整理包好，重新锁在了书架下的柜子里，又递过去了一个香囊。
“山海，你要明白所谓的神话也是现实的升华，那些完全空洞的想象就如同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一样，不会长久存在。时间会淘汰虚幻，千年之后仍能留存下来的传说绝对有其特别之处。更何况像迦楼罗这样的鬼神极富盛名，你是不能盖棺定论，直接否定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秘密，太多的神奇，太多的诡异，无法一一解释……”
“四叔，我……”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却因为心中重新燃起的燥乱而停了下来。
“山海，你该好好歇歇了。这包是安神香，多少能缓解点你的疲劳，一会儿你就睡在这里。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躺下休息吧。”话刚说完，方四行便出了房间，向北屋走去。
绣花锦囊里的安神香让叫作山海的年轻人内心平静了不少，脑海里那原本就不太清晰的迦楼罗图像更加模糊了，唯一死死印在脑海里的只有那双犀利鹰眼中泛起的幽暗红光，除此之外，再无印象。
这怎么可能？！未知的紧张让人浑身冒出了一层冷汗，安神香带来的气息让脑袋变得昏昏欲睡，年轻人现在只想静静躺在那张比硬硬的草垛舒适百倍的床上。
然而就在他转身向床边走去时，不经意间扫了一眼床头柜上靠边放置的镜子——映在镜中的是一张没有正常五官的脸，只有一只充满血丝的大眼占据了面部近三分之二的部分，那眼中的竖瞳泛起层层红光，诉说着恶鬼的召唤。
年轻人近乎本能地移动到了床边，脑袋里一片空白立即沉沉睡去，窗边染上一缕晨曦的微光，日起洛阳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