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好几日,裴安瑶才放佛悟出了今日的种种:父皇挚爱王贵妃,所以她一家人活该受王贵妃欺辱凌迟,慕将军挚爱裴乐瑶,所以她一家依然活该受他们的欺辱凌迟。
想想都心痛,父皇就那么不负责任、那么弱懦自私地去了,把这个烂摊子留给他曾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子女去处理。自己一家人,偏生总是被迫无奈夹在他们相爱的两个人之间,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也不知道到底招谁惹谁了?
只是,她不明白:父皇那么喜爱王贵妃,更是将裴坚自小就立为太子,溺爱骄纵蛮横的裴乐瑶,那慕将军如此爱裴乐瑶,一表人才,听说打仗挺是了得,能匡扶碧国的江山,一心向着裴乐瑶一家子,父皇为什么还要硬硬插一脚进来,让她弟弟登基做皇帝,把毫不知情的她许配给慕将军?
渐渐地,裴安瑶又想明白了一些,父皇能如此狠下心来将猝不及防的她一家子拉到慕将军的对立面,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不过是说明了,他仍然对自己一家子的生死满不在乎。
而他这样做的原因,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裴坚是个纨绔皇子,父皇不放心由他继承江山,怕碧国毁在他的手里。二是慕将军着实是实力雄厚,父皇担心日后他一不高兴或是野心突起,便要夺了裴坚的江山,从此碧国改姓。说来说去,父皇担心就是两点:一是碧国的江山,二是王贵妃一家子的安危。
而把皇位传给裴羽,让他这一家子站到慕将军的对立面,于裴羽而言,因着父皇的关系,王贵妃一家人也算得上是他的家人,杀了他们便是负了天下大义,于慕将军而言,因为挚爱着裴乐瑶,若是负了王贵妃一家人便是负了自己心中的情。所以,无论最后裴羽和慕将军到底谁胜谁负,王贵妃一家人都是安然无恙的。只是父皇太贪心,在想着务必保证王贵妃一家子的周全之下,又想着放手一搏不让碧国的江山落入他姓之手。
如此看来,裴坚一定是太令父皇失望了,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把江山交给他曾满不在乎的另一个亲生儿子,把他的另一个亲生女儿推到宝贝女儿的爱人面前,击起他的愤怒,挑起他们之间的战斗,试探他们之间的能力。裴羽赢,江山不改,王贵妃一家人也毫发不损。慕将军赢,但杀了裴羽这样一个心怀天下的清明君主,挑起战争,必会天下失心,日后也定然不能称帝,无论裴坚如何骄奢淫逸无能,慕将军也只能扶持裴坚为帝,江山依然不改,王贵妃一家人依然毫发无损。
说到底,父皇为了保护王贵妃一家人,可真是颇为煞费一番苦心!
只是,为何自己的一家人,就注定了只能是炮灰?从前是!如今是!日后也是!
透过时光去回望斑驳的过去、屈辱的现在、晦暗的未来,安瑶忽然觉得很寒心,她是那么的敬爱自己的父皇,无论他曾怎样对待过自己!却想不到,到头来他为了保全心爱的女子一家人,依然毫不犹豫地牺牲她的幸福和性命,毫不犹豫地把她们推到寒光闪闪的刀锋剑刃前,即使,她们也是他的家人!
王贵妃的一家人何其幸运!她们无论如何嚣张跋扈,始终都会有强大的人站在他们的身后,为她们提供孔武有力的臂膀,拼尽权利保证她们的周全,让她们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纵张扬。即使她们杀人放火,放佛也是天经地义的。
而柳恭妃的一家子,则恰恰相反,她们似乎是注定永远得不到任何旁人的垂爱和怜悯的。同样是先皇的妃子,王贵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柳恭妃可有可无。同样是先皇的女儿,裴乐瑶时时被捧为掌上明珠,裴安瑶被弃如敝履。
对于裴安瑶而言,过去的二十年,前十年是在王贵妃一家人的欺凌压制中度过的,后十年,是在异乡身不由己的奔波杀戮中度过的。除了母妃和皇弟,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更是从来没有任何人给过她呵护!
有那么的某一瞬间,裴安瑶是那么的羡慕裴乐瑶一家人,她们总是那么轻易地就能得到天下人的呵护,不像自己,无论如何抗争,命运都如雨打浮萍,孤苦无依。
突然,一一张执著的面孔突然跃上裴安瑶的脑海。然后,记忆忽然纷至沓来。
裴安瑶忽地想起:十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有个清秀的少年男子曾信誓旦旦地和她说过:从今以后,舍自己一生也必定护她一世安好!
当时,裴安瑶还笑他不必那么认真。说哪里有人那么傻的,用自己的一生去守候别人的一世安好?
其实,那时候她心里却是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从来没有人,那么认真庄严地想过要珍惜她!
只是可惜的是,那日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十年之后,对于他的容颜,裴安瑶已经觉得模糊,只记得,那年,那个男孩说,他十四岁,他叫慕逸轩。
裴安瑶感叹: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就只有那次雨夜,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感受过他人的呵护的!那时,有个男孩拼死才从一群黑衣人之中将已经奄奄一息的她解救出来,最后自己也是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还险些晕厥过去。当时,尚且年幼的裴安瑶很是笨拙地为他包扎了很久、很久,他却对于自己的伤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后来,他被一个高大的男子接走了。
思绪缥缈,不经意间,裴安瑶轻叹了一下。
到底,那个痴情于王贵妃、薄情于柳太后的人是自己的亲爹。所以,无论他曾经对自己一家人做出如何出格的事情,却是依旧对他怨不起来,只是觉得伤心不已而已。
自己一度离乡十年,寄人篱下,屡屡出生入死,在鬼门关前走了多少遭才得以平安度过十年之约回到国土。却不想,尚未来得及好好尽孝,自己的父皇便远去了,心情如何能不感怀伤秋?
如今,虽然已重踏国土,却也是寄人篱下,无异于身处异国他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在碧国内,自己前十年的经历更是一段只能隐藏在暗夜里的秘密,注定不能为任何外人所知道。
这种孤寂悲凉,谁又能体会?
忽然,轻轻柔柔的敲门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打断了裴安瑶混乱的回忆和感伤。
她心下疑惑,除了一日三餐时有丫鬟送膳食来之外,其他时候,陈阁里只自己一人,再无他人踏足。如今,又不是用膳时,为什么会有敲门声?而且,平时那些送饭的丫鬟,从来不会敲门,都是不闻不问地饭菜直接搁在桌上就走,连眼儿都不屑多瞄裴安瑶一下的,哪里还会懂得敲门请礼?
在她疑惑之际,门外有人怯怯地低声问道:“请问,是裴姑娘吗?”
裴安瑶转身望去,见门外正站着一个一身青衣打扮的陌生女子,此时女子的脸上正有些惶恐不安。
裴安瑶立即站起来,扬起和善而清淡的笑容:“我是,请问你是?”
那个女子怯怯地低下头,双手惴惴不安地立在两旁,声若蚊蚋:“奴婢,奴婢叫袭无双,是芳姑姑派来服侍裴姑娘您的。”
其他丫鬟都不愿意服侍裴姑娘,因为裴姑娘是慕将军的眼中钉、肉中刺,服侍她,搞不好会被殃及池鱼,所以她们都纷纷抵死推辞。
于是,掌管侍女后勤的芳姑姑便挑软柿子捏,选了懦弱、不善言辞的袭无双。无双无双,无双的妥协和软弱,所以在将军府里一直备受欺凌。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派她来做又派谁来?
在得知裘无双被分派到陈阁里伺候裴姑娘后,很多其他丫鬟都幸灾乐祸又迫不及待地告诉她,她的主子是如何一个放浪****的、奸诈残忍的女子,而且在将军府里只是一个人质,连一个丫鬟都不如,不过是慕将军想着她平日作为一名公主娇生惯养的,不派一个丫鬟伺候她就生活不能自理,所以才让人伺候她罢了。事实上,慕逸轩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她们都认为,裘无双到了陈阁之后的日子肯定是出于水深火热之中的。
在未见到裴安瑶之前,裘无双也是这样认为。在她的想象里,裴安瑶是一个面目狰狞、妖艳跋扈的女人。
然而,出乎裘无双的想象的是:这位裴姑娘,一点也不面目狰狞、妖艳跋扈,反而清丽出尘、沉静内敛。
更想不到的是,这位裴姑娘,曾经贵为高高在上的公主,对着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丫鬟,竟然有着这样平和的笑容!纵然这个笑容有些清冷,却已经很难得了!
将军府里的女主子,也就是连凝月和慕将军的几位侍妾,就从来不会给下人笑脸。
袭无双忽然觉得,传说中的裴姑娘,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可怕。
裴安瑶很是惊讶,自己一个囚栾都有人伺候,微微一愣后,反应过来,淡淡地笑道:“进来吧,以后叫我青……安儿就可以了。”
她平易近人的语气和语言,令袭无双立即消减了几许惶恐不安。
从此,陈阁里住了一主一仆两个人。
由于前半生的经历,裴安瑶习惯了与人之间不远不近、不咸不淡的距离,所以,对于从天而降的袭无双,她既不会为难,也不会刻意热情,该干嘛就干嘛。
倒是袭无双,越侍候裴姑娘越觉得得心应手,舒服自在,渐渐地喜欢上了这里的工作,干起活来也更加尽心卖力。
以前侍候其他女主子时,受尽冷眼和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情,然而,在裴姑娘这里,那些事情却统统不会发生。所以,她打心里感激裴安瑶。
初见裴姑娘时,裘无双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清冷慑人的气质,令人不敢轻易靠近,久了之后就发现,其实她是一位难得的真诚善良的好主子,从来不会为难自己。
福兮祸之所伏,有时你觉得很糟糕的一件事情,到头来却发现,它其实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平时,裴安瑶喜欢静静地看书,全是一些袭无双看不懂的书,因为她不识字。
后来,裴安瑶觉得这个丫鬟是个踏实的人,反正自己整天呆在陈阁里也是没事,便教裘无双识一些的字。
刚开始时,裘无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主子,竟然说要教她识字?不是自己在做梦吧?
识字断文,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才能有的机会和学问!
直到看到裴安瑶平静自然地拿出纸笔墨砚拿到她面前的桌子上,她才敢相信,自己刚才并非是幻听。
在那么一瞬间,她忽然热泪盈眶,然后趴在桌子上大哭不止,泪水鼻涕把洁白的宣纸都沾染透了,皱皱糊糊的。
一旁正在认真写字的裴安瑶被吓了一个大跳,不知所以,连忙搁下手中的笔,走到裘无双的身后,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关切问她怎么了。
裘无双却是“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厉害,语无伦次:“从来,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
裴安瑶听后,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怔愣,然后,一言不发,继续用手轻拍裘无双的后背,示以安慰,任由裘无双畅快淋漓地哭个痛快。
裘无双断断续续地哭到天黑才渐渐缓下来,声音最后都哭得嘶哑了。
看来,她平时真的是憋坏了。
第二天,一些丫鬟碰见裘无双时,脸上全挂着幸灾乐祸又虚情假意的笑容,打算拿她取乐。
“无双,听说你昨日哭得好厉害!是不是你屋里的那个主子是个母老虎,把你给吃了呀!”
为首的那个侍女做出夸张的惊恐模样。
她身后的那群侍女哄然大笑。
一向软弱的裘无双,此时竟然立即厉声反驳:“你们胡说些什么呢!你们有没见过裴姑娘,凭什么说她是母老虎!她比你们屋里的主子不知好多少倍!”
“啧啧……”其中一个侍女很是不以为然,冷嘲热讽:“那么好的主子!无双,你可要好好珍惜咯!别到时候她被慕将军杀了头,还不肯拉着你裘无双去垫背。我们呀,可真没有你那么好的福气呢!”
那群侍女又是一阵嗤笑。
“你……”裘无双涨红了脸,憨实的她,实在争辩不过这些牙齿伶俐的侍女。
众人纷纷看着她窘迫的样子,更加欢乐。
突然,裘无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言语也格外流利:“哼!你们嫉妒我,才故意这么说来气我!你们是嫉妒我有个好的主子!”
“什么?我们羡慕你?”为首的那个侍女哭笑不得地用右手食指指着自己,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着裘无双,然后好笑得差点岔过气:“裘无双!你是被你的主子打傻了还是脑子被烧坏了?我们,我们用得着羡慕你?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有哪里值得我们羡慕的?我们可是惊华殿的侍女,而你,不过是一个杂物房的侍女!是了,这么好的主子,你可要好好捂着护着了,可千万别被别人抢去了啊!不过,”她顿了一下,高傲得意地扬起头:“我们可不稀罕!只有你这种蠢人才会傻傻地破鞋当宝物而已!”
其他侍女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讽笑。
袭无双被气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待她们带着笑声走完之后良久,她忽然想:我得的这些好处,旁人是无法领悟理解的,我也不和她们计较,只要主子对我好就得了。
只是在心里,她觉得自己的主子很无辜、很冤屈!她恨不得告诉天下的人:裴姑娘是个好主子,她对我很好很好很好!
可是,谁又会相信她的话?
渐渐地,袭无双也认得几个字了,觉得自己不同于一般的丫鬟,越发有学问了,更加庆幸自己当初被芳姑姑派来侍候裴姑娘,也更加感激裴安瑶,想着:她作为我的主子,不仅从不骂我打我为难我,还教我读书识字,就是亲生爹娘,也做不到待我这般的好。
其他丫鬟见袭无双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在背后笑她傻愣,捡了一个大麻烦都不自知,还乐成那个呆样子。
夜深人静时,楚国皇宫,御书房。
楚国的天子——南宫飞光伫立于窗前,茫然发呆,思绪缥缈。
窗外,皎洁的月光下,微风轻轻拂过灼灼其华的桃花林,立即扬起飘飘絮絮的漫天粉雪。
一如当年的那一日。
不同的只是,那一日,是明媚的丽日。
还有桃花林边、渡船上,那抹惊鸿一瞥的丽影,与十里灼灼桃花交相辉映。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南宫流光低声吟唱。
忽然,一瓣桃花飘至他的鼻尖上、盈盈滑落,撩挠至他的心上,轻柔地拂断他的回忆和吟唱。
他伸出手去,接住,置若珍宝一样捧在手心上,凝视良久。
皇宫里新起的惊鸿殿,已经建得差不多了,而它的主人,却尚且不知道身在何方。
今日,心腹侍卫百里彻来汇报:他们终于调查清楚,那群杀手是来自楚国的天萃山庄。只是尚未知道,天萃山庄在楚国的哪一个角落,暂时也无从混入,他们会继续努力探查下去。
没关系,至少我们又近了一步。南宫飞光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