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两天了。”敬叶好端端地看着书,突然蹦出这一句。
我侧过头在画布上描了几笔。不消说,省略的句子成分必是“陈静水失踪”。
苦口婆心地劝敬叶不用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虽然彼此是邻座,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谁知道是不是去上厕所?
逃了体育课,带她到美术室坐坐,期许着能熏陶点艺术细菌,不要老把脑子泡在浆糊里。
“修修,你不觉得她太惨了吗?”
“第七十六遍。”我挠了挠眼睛,刚才对窗吹笔屑时逆了风。
“哎,恐怕我得了强迫症,你不用搭理我。”她凄凄惨惨道,反倒让我不得不说些什么了。
“敬叶小同学,”我义正言辞道,“这件事生拉硬扯也和你无甚关系,干嘛埋着这么深的心思?就算你在佛前苦苦求了一千年,寻找她也是警察叔叔的职责。老这样长吁短叹,把灰色心情都传染给别人,有必要吗?”
“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一回想起教室里她说的那些话,心里翻江倒海难过死了。”敬叶反跨坐在靠背椅上,脑袋耷拉着怪可怜的。
我哑然,深知这位主的情绪就是如此斩不断理还乱,若不帮个忙,看着她折磨自己也于心不忍。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有没有想过从许彬彬方面入手?”
敬叶大大地翻了个白眼,那绝不是针对我。
“他?算了吧,衣冠禽兽一只,看见就恶心。如果陈静水授权,我马上就把这个混蛋千刀万剐。”
“少侠真乃义薄云天,可这禽兽似乎恋着你。”现在开玩笑不合时宜,我忍不住偏想逗逗她。
“我呸呸呸!千万别说他喜欢我,鸡皮疙瘩掉一地。这样的渣滓干嘛要回国,浪费粮食不说还有伤风化,害了陈静水还装没事人一样!真想剜出他的眼珠子泡茶喝。”敬叶恨恨道,我不觉抖了两抖。
“你向来和陈不对付,怎么现在一边倒了?”我多少存了疑。
敬叶没有马上接话,她定定地看着窗外掠过的惊鸟,不知在想什么。
“其实,”敬叶回过头来,垂下睫毛修长的眼皮,道,“陈静水最开始没有这么讨厌。”
我停了手中的画笔,歪过脸看着她。
“刚上高一的时候,那会儿还没有你,我第一个认识的不是井上月雅,是陈静水。说来自己眼瞎,跑上跑下都找不到教室,突然冒出个蘑菇头女孩,居然也找不着教室,一问,都是1班的,突然就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好吧这个俗语用的不贴切,但是你能体会的哦?我们两个大路痴靠着瞎猫撞死耗子、摸石头过河的探索精神,真还找到了明明路过几万遍却视而不见的教室,为此我们结成了相依为命的一对,头两个星期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可一次摸底考后情况就不太对劲了。那次考试奠定了我们的学号,可能我初中的基础还不错,考到了班级第11名,她稍微落后些是22名,不过也算中上游挺不错了,头天晚上还说笑着告别,第二天早上来,你都没法想象她的脸色有多差,青中泛紫、紫中泛黑,任谁和她说话都不理,这样憋了一整日。到第三天,她告了半天假,下午出现时胳膊上缠了黑纱,晚自习下课后我主动关心了一下,她便问候了我祖宗十八代,然后哭得稀里哗啦地说她妈妈过世了,是、是被她爸爸失手打死的,最后她说以后不会和任何人做朋友,叫我有多远滚多远,接下来我们就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我方知陈静水的悲剧自那时就已生根发芽。
敬叶矮了矮身,补充道:“她学习非常拼命,论综合成绩是比扬函还高的,当之无愧的学习委员。丧母后大哟半年,她的精神状态渐渐好转,可是又一个晴天霹雳降临——听说她爸爸是肉贩,有一回卖注水肉吃死了人,被抓进警局,后来证据不充分又给放了,可对方家属不依不饶,愣是敲了二十万的竹杠。你想,陈静水家境不太阔绰,一下子损失二十万怎能承受?她爸前脚送钱去,她后脚就在学校洗手间喝消毒水自杀,多亏有人发现及时送医,学校怕传出去有损声誉,报销了她的医药费。慢慢有传言说医生诊断她已经有精神疾病了,可在医院躺了没几****就回来上学,性子越发深沉,学习越发刻苦。有一天赵徽亏了她一句‘纯净水’,其实没有讽刺她爸爸的意思,只不过是名字的谐音,结果她雷霆震怒,闹得又要跳楼,心理老师来了一茬又一茬好歹稳住了她,赵徽为此得了个警告处分。这场风波后,陈静水又突然正常了,当然这种正常和正常人之间还是有点差距的,时至前天,是她第四次失仪。以往常的经验,若没人看着,她恐怕要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来。”
我听得很是惊心,终体会敬叶的种种失魂落魄。
“这样推断,怕是要出人命了。不能全靠警察叔叔,我们也得出分力。”我坚持。
敬叶点是点头,表情却茫然:“可我们怎么个帮法?”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敬叶,她突然触电似的跳脚道:“你叫我去找许彬彬吗?”
我握了她的手,做悲痛状,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见敬叶踌躇,我强调说:“一条鲜活的生命危在旦夕,再晚,就来不及了。”
思量再三,敬叶答应了。她顾虑陈静水清誉败坏之事决不可让第五人知晓,大着胆要许彬彬晚自习下课后留步一谈,而我,自是假装在教室赖着学习,实则做她的保镖。
那假洋鬼子欣然应允。
“Ye,你想和我说什么?”只剩我们仨的教室尤其安静,静的吓人。我抚着桌肚里的小刀,脑中预演着一招制敌。
敬叶勉强挤出一个笑:“你是不是喜欢我?”
许彬彬惊喜道:“你居然知道?那,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臭不要脸的。我暗骂。
“我哪里吸引你了?”
“你很漂亮,也很有头脑。”
“这么抽象啊,很多女孩儿都是这样的吧,比如——”敬叶引导道,“陈静水。”
许彬彬抱着头先拽了一顿英文,然后以一种不屑的语气道:“她不行,太差劲了!愚蠢没有主见。”
原计划我们要让许彬彬自己承认侵犯了女孩子(敬叶上衣口袋里别着的是一只仿圆珠笔的录音笔),再看他是否能提供陈静水去向的线索。结果敬叶的情绪没拿捏好,张口痛斥道:“那你就强奸她!”
假洋鬼子背对着我,难以看到他的表情,想来是诧异和恐慌的结合。
“Ye,你听谁说的,这不是真的。”
还敢狡辩!
“够了,当事人亲口说的,难道她会为了陷害你而自毁清白?你真是、真是个伪君子!”
“哼,她还敢说?我以为这种女人必不敢张扬。Ye,你很介意吗?虽然我的身体不再干净,可我的心却是非常明亮的。我爱你,希望你也爱我。”许彬彬并无太大动作。
我猜敬叶和我一样在心里狂呕吐吧。
“她因为你,这两天都不来上课,你都不担心?”敬叶尽量回避正面问题。
许彬彬大大地“哼”了一声:“为什么要担心?她不是我喜欢的女孩,而且是她自愿贴上来的,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君子成人之美’,我就是这样做的呀。而且她完全有选择去哪儿的权利,我不能干涉。”
人渣。我再次暗骂。
“她没有透露一点点去向吗?”敬叶着急的很。
“没有。我只记得脱掉她的衣服时她哭得很厉害,完事后还在哭,我说那我先走了,她也没阻拦。Ye,你难道不是和我讨论我们之间的关系的吗?为什么句句都提到那个蠢女人?这一闪一闪的是什么?录音笔吗?Ye,你在想什么?”许彬彬边说,边向敬叶逼去,气势汹汹来者不善,这个大高个,足以把敬叶一巴掌拍死。
可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想也没想明白,我已经箭步冲向他们,转眼就把小刀扎进了那个混蛋的胳膊上,待他鬼哭狼嚎之时,我扯了敬叶就往外跑,一路没敢回头。
“实在、实在跑不动了……”敬叶停了下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吸气。
“不行,马上就到校门口了,等你上了车我才放心。”我已累成狗,但总觉得事儿做得不够妥当,有待细究。
敬叶不说话,光看着我,末了,一个熊抱住我,大哭。
哭得时候说的什么话我也没听清楚,毕竟我闯下祸事得时刻注意着身后有没有人伺机报复。总算是她哭完后没什么新动向。
“都是我的错,是我搞砸的。”敬叶抽抽搭搭道。
“傻瓜蛋,怎么是你的错了。那全是许彬彬造的孽!”我搂了她的肩一同往校门口走,忍不住又回望了那片隐没于黑暗中的教学楼。
“修修,我们是不是做了坏事了?我真的很害怕。”敬叶原是比我高的,此刻蜷在我怀里,楚楚可怜。
我自是不会让她担惊受怕的。
“你妈妈等得太久了,快回去吧,等一等,把脸擦干净先,不准再哭了。”我在裤兜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纸巾,她倒是很潇洒,袖子一抹,鼻涕眼泪尽除去。
“不要紧的,我来处理,你回去吧。”我把她赶到校门口,一个闪身晃进阴森森的树林。
“叶子,磨蹭什么,都几点啦!”曹医生怒不可遏。
我听见汽车发动,“呜呜”地开走了。
坦白讲,我已动了杀心。
那把小刀扎在胳膊里是不会致命的,但许彬彬没有追出来怕是伤的不轻。整个过程都没让他看见我的脸,可他不傻,多半知道和敬叶有些牵连,纵然不能一口咬定是我动的手,敬叶亦难辞其咎。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可能也疯了。
耗子似的穿梭在教学楼间,远远便看到教室亮着刺目的灯光。
突然想到手边再没有制敌的武器,临近教室门不免放慢了脚步。
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声。实在是惊讶又好奇,我小心翼翼地贴着墙,默默露出两只眼睛。
许彬彬跪在地上,手臂像缠了红绫——这是我的杰作无疑,可他面对着另一个人,仿佛是见了鬼。
高高的马尾辫,飘摇的背影。
“Sue,你不是认真的,对吗?”许彬彬颤巍巍地说,一边抱着那流血不止的胳膊,疼得眉头纠成一个疙瘩。
“这个问题,你之前没想清楚?”陈静水的语气平和中带着戏谑。
“对不起Sue,我太愚蠢了,竟然对你做出这种事。但你如果爱我,就请原谅我。”那假洋鬼子跪得腿麻,刚挺了挺腰杆,陈静水便持了我那把小刀在空中挥舞。
“不用再说废话了,我现在就是来杀你的。”陈静水冷冷道。一阵风裹挟着雨沫子打在我脸上,有些刺痛。
许彬彬不知怎得长出些志气,冷笑道:“你不敢。如果你有勇气杀我,怎么会只刺了我一刀?或者说,如果你有勇气反抗,也不会被我性侵了。”
原来他把袭击者当做了陈静水,可怜她替我担了个罪名,不知会如何辩驳。但是她没有辩驳。
“哈,我那时痴了才会相信你的花言巧语,如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足以把我震醒。这一刀,只不过是我割你喉舌的前奏,让你多体会一下痛的感觉。”陈静水狰狞地笑起来,神色不知。
许彬彬才长上来的狗胆萎靡下去了,可能他也知道同丧失心智的人讲不通,顺着对方的毛捋兴许有活路。
“Sue,你绝不是这么绝情的人。我知道自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现在很愿意补偿你,我想做你的男朋友,我们会很快乐的。”
陈静水不笑了,她哭。
“你住口!不要说什么错,什么补偿,什么男朋友,你这个卑鄙无耻下流的人配不上我!我真恨自己在游乐园里晕倒,我真恨是你救的我,我真恨自己喜欢上你,我真恨敬叶!我恨不得你们全都去死,我恨死了!恨死了!恨死了!”
许彬彬偷偷地站起身了,虽然下盘不太稳,但已向门口靠近了几步。
陈静水沉浸在自己的宣泄中,泪水涟涟把刀子都掉了。
我的脑中立刻闪现一种结局:许彬彬夺了刀子一把戳进陈静水心窝。
但是我看不到结局了,因为楼管的脚步声出现在楼道里,那抱怨“这么晚了不回宿舍,还在教室赖着看书,要不要关灯啦”越来越清晰。我明白决不能再逗留,终于在与楼管撞个正着前屁股点火般地溜走了。
清清静静的校门口早没了人,一个流浪汉颓废地经过,嘴上叼着的烟明明灭灭出的小火点让人陡生悲哀。
我缓缓地回过头,那教室的灯灭了。
这一场,谁是谁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