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公布成绩是天下头一桩煞风景之事。
月考卷子被那老谋深算的人夹在胳膊下进教室的瞬间,同学们感觉都不好了。
“哼!”老师极轻蔑地扫视了全班人,厚厚的眼镜片下闪现层层寒光。
“54号,75分;42号,78分;49号,80分……37号,108分;20号,113分……51号,144分;11号,145分;06号,148分;02号,149分。”难熬的报成绩领卷子阶段。
敬叶心知为了这丢掉的5分,她妈妈又该发表一次演说了。
邻座的陈静水惴惴地举起手来,未等老师示意便不安道:“老师我没拿到卷子。”
数学老师扶了扶眼镜,嫌恶道:“没拿到试卷的可以去楼下垃圾桶找找,我反正不好意思把那种脏东西放在办公桌上让别人围观。下面评讲试卷。”
林修绝不会把这位老人家的话放在心上,她压根没写也没交,此刻把玩着捡来的绿叶胸针,抬头就看见赵徽向敬叶嘚瑟地炫耀“144分”,再把目光偏一偏。陈静水落寞之至。
一下课,许彬彬便抓过敬叶的胳膊,一脸崇敬道:“Ye,你们中国女孩子数学太好了,可以辅导我吗?”
敬叶客气地甩掉对方的手,冷淡道:“你不是中国人?”
若按惯例,陈静水必该笑容可掬地转过来,说一声:“彬哥我教你啊。”可此时她垂着头,无限地怅然。
赵徽眼疾手快,托住敬叶的下巴,认真看了两眼,惊道:“你脑门磕开啦?”
敬叶用眼角的余光撇到邻座轻微的颤抖,打着哈哈儿说:“是了,昨天晚上梦游,撞冰箱上了。对了你手往哪儿放呢,不怕女朋友开罪?”
“女朋友?分了。”赵徽放了敬叶的下巴,并不显得很难过。
“怎么回事儿?上天入地再找不出你这么优秀的**丝男士了,她真是有眼不识……”敬叶说得起劲,赵徽也未打断,只是旁边射来两道幽怨的眼神,她立刻识相地闭了嘴。
陈静水站起身,难得的道了句:“让一让。”敬叶恭顺地给她挤出了一条走道,供学委出去。
“她好像不开心啊,以前不都斗志昂扬的吗?”赵徽不解。
敬叶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位中文说得勉强的Eury,但见后者一脸无所谓地玩弄着魔术小把戏。
陈静水木然地向底楼的大垃圾桶走去,也不管有没有行人,镇定自若地翻找起来。这个垃圾桶装得是教师办公室的垃圾,相比学生垃圾桶里应有尽有的污物不知干净了多少倍,不消一刻钟,陈静水当真找到了自己那张卷子:150分,划掉,0分。与此同时,她连带出了另一张卷子,虽然她极不想看见那几个字,白纸上仍赫然写着:许彬彬,0分,作弊。
学委咽了口唾沫,将后来的那张撕得粉碎,怔怔地看着它四散飘落回垃圾桶,淡淡地一笑,携了自己这张,头也不回地往校门走。
今日的保安太疏忽了,还没注意看,就让陈静水溜了出去。
这样也好,时刻做高姿态被人看着太累了。她这么想。
一路是向菜市场走的。时近中午,做饭的时节,菜场的人并不很多。陈静水的出场有些突兀,一个专门蹲在地上卖菜的老奶奶,手颤巍巍地一摆,道:“闺女,你今儿下课这么早啊?”陈静水安然地走过去,冲她的菜筐看看,道:“何奶奶,今天生意不错嘛。”何奶奶瘪着嘴笑,开心得很。
“水儿啊,来看看叔这儿的螃蟹。”水产铺的一位笑眯眯的。
“阿叔你逗我呢,谁不知道我小时候给螃蟹夹了脚趾,现在还怕着。”陈静水俏皮道。
再向菜场深处走,一路上都有和她打招呼的叔婶,只不过越往里,寒暄的人越不敢出大声了。
她停在一家肉铺前,里面挥刀猛砍的主儿也不在意,天不热不凉,他赤了上身挂着副黑油油的皮围裙,汗水乱溅。
“爸。”陈静水淡淡地喊了一声。
“回来得这么早,逃学啦?去把这些肉绞一绞,一会客人来取。”他的疑问似乎只是随口而出的。
“爸。”陈静水淡淡地又喊了一声。
许是淹没在剁肉声里,她爸爸并未理会。
“我不想再读书了!”陈静水尖着嗓门神经质般吼出这一句,自己也为之一振,更别提空旷的菜场,回音迭起。
剁肉声到底停了。
“你那么大声干嘛?老子又不聋。”
陈静水崩溃了,她发狂似的闯进肉铺,把一应刀、板、抹布推砸在地,一条猪蹄硬生生跌落,但凡她推举的动的,都没能幸免。陈静水边打砸,边尖吼,似乎语言已不足以表达她的愤怒和绝望,她甚至把钱篓子打翻在地。
“咚——”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剁进了砧板,其声之凛冽把发癫的陈静水震住了。
接着,她的亲生父亲单臂从腰际横扛了她,大步流星地将她摄到了铺外,随手一扔,眉头不眨道:“发神经滚远点,别影响老子做生意。”
陈静水摔得浑身痛,但疼痛压不住她心头的邪火。
“你就知道赚钱,赚钱!可你赚得都是黑心钱!你在肉里注水,你被治安拘留,你给我大大地丢了脸!你心里从来没有我这个女儿,你不关心我,你只关心钱!”陈静水趴在地上吼,眼泪绽得到处皆是。
卖菜的奶奶颠吧颠吧跑来,一脸心疼道:“闺女哟,可不敢乱说,他是你爸爸。”
“我才没有这样的爸爸!人家的爸爸,坐着豪车在大公司上班,周末有休息,寒暑假带着孩子出去玩,可以说笑、吵闹。我爸爸,一天到晚黑着脸剁肉、注水,注水、剁肉,为两三块钱和顾客大打出手!人家的爸爸关心孩子学习,报钢琴班报奥数班,我爸爸见了面就拉亲女儿来干活,从不过问成绩,考满分和零分是一回事!人家的孩子吃好喝好不担心未来,我爸爸的孩子这么努力却什么也没得到!我恨死我爸爸了,我不要这样的爸爸!”陈静水咬牙切齿一番话,那男人嘴角抽动了几次。
老奶奶吓得连连捂她嘴,还是没捂严实,这话任谁也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缓缓从铺子里出来,一把揪起陈静水,低沉着嗓子,道:“不满意?那你滚吧。”
“我滚?我这就滚,我滚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你高兴了吧,啊?我会滚的,我马上就滚,我想着怎么滚才好看,你们别拦我,我这就要滚了啊!”陈静水糊涂了,说的话越发没了章法,卖螃蟹的大叔看不过去了,他斗胆道:“老陈,和自己闺女置什么气,别把娃逼绝咯。”
老陈眼皮子垂下了,他思索了没几秒,甚至可以忽略为一瞬,便上前狠狠给了那疯丫头两个大耳光,直打得她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颠覆了,嘴角渗下一股血。
老奶奶喊着“老天爷呀”,一边拽着女孩往后退几大步,可怜一副老身子骨还得被这样折腾。
陈静水有那么一会整个脑袋嗡嗡响,看出来的东西都是重影,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她倒在老奶奶怀里,听得对方的骨骼“嘎嘎”响,心中难熄的火立刻烧上了好几丈。
她走路都打飘儿了,却把老奶奶使劲推开,冲那老子爹咆哮——
“打我啊!你只管打死我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我死了,你清静,我更清静!你反正喝醉了酒也会打人,早把我妈打死了,现在就来打死我吧!我死了才好,做了鬼看你在这个世上孤零零地活,病了、老了也没人关心,我巴不得立刻就死了好早点看你生不如死!”后几句话,她是喷着血沫子说的。
老陈红着眼往肉铺里走,螃蟹叔看出他的意图,大叫道:“水儿快跑,你爹动真格了!”话音未落,那把大刀已被拔了出来,亮晃晃得令人胆寒。
“老子今天就剁了你这个王八羔子!”这声怒吼比之张飞喝退千军万马之势有过之而不及。
陈静水喊得岔了气,正迟疑,她爸爸黑黢黢的身影就逼近了,亏得被一众菜贩前后左右地拦着,不然早把她劈成万八块了。陈静水跑出十几步,见她爸爸攻不过来,邪性地一笑,道:“你不是厉害吗?来砍死我呀!哼,原来世上也有你做不到的事儿!不对,你这个肉贩子到底在牛什么?让我想想?你做黑心买卖连累自己女儿被人编排叫‘纯净水’,喝醉酒打死了自己的老婆,你可真是牛的不得了啊!”
眼见菜贩有些抱不住了,陈静水多跑了十几米,此刻完全着了疯魔,忽的回身捏着嗓子嘶吼:“你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才牛吧!她考试帮着人家作弊得了零鸭蛋不算什么,她还被自己喜欢的男生给强奸了!哈哈哈哈……”狂笑间跑得没了影。
若她跑是为了防老爹砍杀,那是多虑了。
有这两句狠话,尤其是最后这句,那人高马大的壮汉子轰然倒塌,大刀落下砍在自己腿上血涌如柱却不吭一声,不必说,已是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