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敬叶的烧已经退了,她睁大了眼瞪着天花板,心里莫名得焦虑。
房门开了,曹医生端着餐盘走进来,看到女儿醒了,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好得挺快。吃好早饭就歇在家里吧,休息一天再回学校。”曹医生关照完敬叶饭后吃药,正要出房门,忽然叹了口气,折返到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希望你尽早给我一个解释。”
曹医生有气无力道。熬了一整夜,她的眼中布满血丝,神色异常疲惫。
敬叶咬下一口面包,打开纸片,看到头几个字便心生厌烦。她想辩解什么,但妈妈已经离开了。
“又来了,有完没完啊。”她费力地咽下食物,随手把情书揉成团丢进纸篓中。
敬爸爸从门缝里挤进来,把一沓稿子捧到敬叶面前。
“看看,你老爸的辛勤劳动马上就要结出果实啦。等出版的事敲定了,我带你吃大餐去。”
“好啊,吃什么?”
“牛排怎么样?”
“勉勉强强。对了老爸,我可不可以请同学一起啊?”
“行啊,男的女的?”
“哎呀,是女生!你怎么和老妈一个腔调。”敬叶翻了个白眼,她不是故意的。
但是敬爸爸似乎误解了,他的笑容有些尴尬,又有些愠色,过了好久才说:“我去交稿了,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
敬叶意识到自己的没规矩,可不擅向父母表达真实感情的她忍着没有道歉,目送爸爸走向大门,“乒乓”地开门、锁门而去。
她觉得无趣,肚里也憋着火,本想和林修聊聊,但估摸着时间她可能在上美术课,也不便打扰,只好一个人蜷在被窝里,抱着曾经让她感动过得另一个女孩送的阿狸公仔,闭目养神。
客厅的电话倏忽响起,她从浅层睡眠中惊醒,更觉不耐烦。找拖鞋磨蹭了好一会,她拖着虚弱的双腿向电话走去,按下免提——
“喂,你好,找谁?”
“呜……”
“喂,你哪位啊?”
“呜……”
“再不说话我就挂了。”
“姐姐……”
“是沈萌羽吗?”
“姐姐,我哥哥他……”
“沈皞天?他怎么了?”
“他死了,呜……”
“怎么会这样,昨天下午还挺好的呀,都有力气扇我呢!”敬叶说到这里就觉得火气上涌,同时吃惊于自己对同学死讯的淡然。
“不知道……晚上吃完饭,我叫他给我削苹果,他就拿着刀子,后来苹果滚掉了,我就去捡,回来的时候他躺在地上,手上有个大嘴巴,一直在流血,好恐怖的,我叫妈妈,妈妈看到以后也摔倒了,她还哭呢!警察叔叔也来了,他们好凶,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最后说哥哥是自杀死的。姐姐,妈妈现在像个老巫婆一样,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爸爸都回来了。我该怎么办呀,我好怕,呜……”
敬叶听完小女孩的一番话,心中并未起丝毫波澜,只是有点放空,直到电话那头的吵闹声把她拉回语境中,从嘈杂的环境音可以听出,有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伴随着摔杂东西的响动。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这样了,我好怕呀……”沈萌羽大声哭起来了,不知如何把电话挂断了。
听着“嘟嘟嘟”的忙音,敬叶游魂般走出客厅来到阳台,感受着灿烂的晨光,心里慢慢温暖起来——她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这事传到学校没有,不知道那些人得知这个消息后会不会非议她。现在,敬叶开始客观地分析起这事对自己的影响——忽略了沈萌羽颤抖的抽泣和那对中年夫妻丧子的悲戚。
有那么一瞬,她非常痛恨自己的冷漠,然而这种内疚转瞬即逝,她更多地是后悔自己为那位亡者所做的一切,因为这些出自善意的行动把她推上了一个难堪的境地。她明白流言的威力,那阵子被看作是杀害老师的凶手时遭受的冷眼,让她既想做些好事漂白这莫须有的猜忌,又想收起慈悲独善其身,而这,一度让她分裂、纠结。
她突然下定了决心:除了林修,她不会再对任何人报以真心;如果有一天林修也让她为难,她就要释放另一个自己,独当一面。
思忖着,她坐在阳台的摇椅里睡着了,那些看不见的光线在她心里刻画了一副美丽的图卷,用暖意烘着她日渐冰冷的心。
星期二去上学时,沈皞天的死讯成为整个校园热议的焦点,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各种版本的“真相”。敬叶平静地穿过小树林,走进教室。
很多人在早读,她冲后排勾了勾手指,放下书包又出去了。
“前天晚上发高烧,今天就来了?”林修关切地问。
“不要紧,我感觉很好。他死的消息,你知道吗?”敬叶迫不及待地提起。
“也是今天来上学才知道的。昨天班主任只是说他有些情况。”
“嗯。你看他干嘛要自杀?”
“自杀的人都有病,真的,好像是大脑里缺少了多巴胺。”林修面无表情的说。
“说正经的,不管他为什么要寻死,我感觉周围多了奇怪的目光。”敬叶朝身后瞥了一眼,潘艺菲的头迅速缩回自己的教室。
“那些人闲得发慌嘴巴欠缝,你不要放在心里,像以前那样就好。”
“算了,都是自己惹来一身骚,以后不说这事了。对了,又有一封情书出现了。”
“哦?这次是什么内容?”
“说今天下午体育课就会现身,我想如果不用单独相处,见一见也无所谓。”
“小心为妙,要是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当护花使者。”林修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当然不介意。咱们进去吧,老有人窥探。”敬叶皱眉道。
在下午来到之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2班的班长欧子懿作为小老师给1班代数学课。
林基伦没有放过这个的调侃机会,对郁奇凡挤眉弄眼道:“凡哥啊,看来老师不信任你,让学生代课还往别的班找,摆明了看不起你。”
“那又如何,你个基佬到底想放什么屁?”郁奇凡看了看正在板书的欧子懿,小声骂道。
林基伦得意地笑起来,大声喊道:“懿姐,凡哥有问题,又不好意思问你。”
女孩转过身,信以为真道:“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郁奇凡难得把脸胀得通红,埋着头不说话,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唯有陆纹绮颇为不平。
“他想问,”林基伦胡诌起来:“你愿不愿意做他的女朋友!”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两个当事人却傻眼了。
欧子懿怔地说不出话,摇摇晃晃似有晕倒之势;郁奇凡大怒,冲上来一拳捣在林基伦脸上,后者霎时懵了。
“郁奇凡,不准打人!”陈静水在班长缺席的情况下自觉负起了班委的职责。
“****你姥姥!”郁奇凡火冒三丈,当下对陈静水爆粗口。
林基伦的脸都被打歪了,鼻血喷得到处都是,毫无还手之力。
同学们都被突如其来的打架吓呆了,只瞪着眼看,没有人敢阻拦,甚至是赵徽也死坐在椅子上,握着心口。
“别打了,听话,别打了。”虽然个子高挑但仍是女生的陆纹绮居然挺身而出,她奋勇地抱住郁奇凡的腰,柔声劝道。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个男生能收敛一点时,他忽得转过身,面孔狰狞地对陆纹绮吼道:“滚,你个婊子养的贱人!”并用力推开她,没有悬念的,陆纹绮直直地摔倒在地,就在敬叶的脚下。
“郁奇凡,你再打人我就叫级长了。”欧子懿惊恐地威胁道,语气里充满畏惧。
但这句没底气的话却让他住手了——林基伦像只瘟鸡般滑落在座位里,一动不动。
敬叶到底没有扶陆纹绮,那女孩儿艰难地爬起来,看看欧子懿、看看郁奇凡,捂着嘴跑出教室了。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把领导引过来了。郁奇凡记大过,留校察看;林基伦的医院验伤单上写着两根肋骨被打断、鼻梁被打断,伤势严重;欧子懿被勒令回家休息两星期;陆纹绮被嘉奖伍佰元。大家把新亡的沈皞天抛到九霄云外,林欧郁陆的四角关系则成为最新议题。
“我是不是做错了。”敬叶挽着林修的胳膊,心有余悸。
“没有啊,谁规定你一定要扶陆纹绮的。”
“可是还会觉得别扭。”
“不要多想了,她还能把你怎么样。”
“总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了,又说不清。”
林修没有答话,两人默默走了一路。
在路过艺术楼时,敬叶说肚子难受,让林修先回去,她就近解决一下就行了,后者依言。
艺术楼的构造之奇让人生气,六层楼的建筑只在三楼和六楼设置洗手间。敬叶艰难地爬上三楼,冲进去的时候和一个人结实地撞在了一起。
“不长眼睛啊你!”对方头发披散着,张口就骂。
敬叶心知理亏,忙说“对不起”,捡起散落的东西给对方递过去。
两人目光相接时都大吃一惊。
“陆纹绮?你怎么了?”敬叶发现对方光洁的脸蛋上划了几道血痕。
陆纹绮把头发披到面前,恼火地说:“关你什么事啊,急急忙忙要去投胎吗?”
敬叶对她的印象向来不错,但此时遭抢白和呛声,顿时体会到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训诫。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这个还你。”敬叶不想生事,把画送了过去。
忽然,她伸出的手停住了,目光落在那副画上。
“看什么看?”陆纹绮就要夺。
“这幅画我看着眼熟,肯定在哪里见过。”敬叶仔细审视。
“当然啦,它以前被挂在美术室,你路过自然可以看到。”陆纹绮不屑又得意地说。
“不对。我在很久以前就看到过。这是你画的?”
“不然呢?你这话什么意思啊?”陆纹绮脸色煞白。
敬叶注意到她的面容,心里又增加了几分自信。
“这绝不是你画的。”
“胡说什么呀!你不懂也不要乱讲!”陆纹绮抢上几步:“还给我!”
敬叶退出洗手间,把画藏在了身后:“我的朋友在这里上课,我空了也会来看她画画,这副作品可说是我亲眼目睹所作的,而且它还没完成。你为什么要剽窃别人的画?”
“你说我剽窃别人的,那她怎么没来找我算账啊?你要是能叫这幅画跟你走,我就什么都不说了。”陆纹绮发狠道。
“你就是偷了别人的!我要去告诉她,告诉所有人!真没看出你是个小偷!”敬叶说着转身就跑,陆纹绮急忙追出。
偏巧这个洗手间旁只有向上的楼梯,敬叶只能往上跑,虽携着画作,但她三步并两步速度一点没耽误。
陆纹绮的腿脚好像不太利索,怎么也追不上敬叶,可一旦把对方逼到六楼,她就可以凭身高、力气的优势夺回那幅画。
“敬叶,你不要多管闲事!”陆纹绮喘气道。
敬叶看到那扇悬挂娃娃的淡蓝色门,心中一阵希冀,她冲上前“啪啪”地拍门,却无人应答,他还没来吗?
陆纹绮一个箭步挤上来,扭住敬叶的胳膊,尖叫道:“快点把画还给我!”
敬叶只能一个劲地往后退,挣扎着不让她抢走。
女孩没了耐心,对准敬叶的小腹就是一脚,敬叶疼得直不起腰,却仍然奋力反抗。
陆纹绮的眼神由凌厉变为凶残——她一下接着一下地踢着敬叶,全无犹豫。
“够了!够了……”敬叶脸色惨白,她一手护住要害,一手扶着画框:“我给你。”
陆纹绮得胜似的笑了:“早这样不就没事了吗?”
可就在她放松警惕的刹那,敬叶猛地站起,抓起画框照着那人的肩膀抡去。
然而她还是躲过了,并乘势扯住敬叶的头发,死命地往墙上按。
“叫你多管闲事!叫你自以为是!”陆纹绮揪着敬叶往楼梯靠。
敬叶还抱着那幅画,人已被推搡到楼梯边缘。
“你不是很看重这幅画吗?好啊,我大发慈悲地让给你了!”陆纹绮换而掐住她的脖子,敬叶为挣脱不得松开了手,画笨重地跌落,在楼梯的转折里发出沉沉的敲击声。
“和自己说再见吧。”
陆纹绮猛然向外推了一把。
敬叶在空中摆动着手臂,后脑朝下地摔落,像一片枯萎的残叶,无助地翻腾。
这十几级台阶,是生与死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