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笔,遵循自己一贯的刻板风格,在画布上蹭来蹭去,使用的颜色也同样沉闷,怎么看都不像能绘出《撞》这样色调明丽、结构诡谲的作品来,真不知道那些夸赞她的人是眼睛还是脑袋出了问题。我正用小刀削铅笔,陆纹绮转身打了个喷嚏,笔屑被吹进我的眼里,很疼。
尽管和她作了一个月的同学,但存在感为0的我不自信她能认识我,况且这间画室里大部分的学生只相信他们看见的,即使我同陆纹绮撕破脸皮大吵特吵,他们一定会把这幅画判给外表温婉可人的她,绝非我。
不然通过第三方来解决?可即使敬叶能够帮我,怎样起这个话头呢?敬叶是与美术不沾边的人,她的信服力在高二(1)班兴许很高,但在这个融汇了全年级美术生的班级里,谁愿意听她的解释?另外,敬叶本人也陷在情书事件和与沈皞天不明关系的麻烦中,我再让她分神管闲事,既帮不了我又拖累她。
所以,还是由我自行解决吧。
下课铃响了,陆纹绮惊慌失措地交上作业,老师下意识地向那面墙瞟了两眼,深感疑惑道:“我以为你的画有了很大的进步,但现在看来还是不够稳定,要加把劲啊。”陆纹绮忙不迭地点头,诚挚的模样叫老师也不好多加责备。我很想冲上去告诉大家,她的水平当然不够稳定,因为受褒奖的是我的作品!不过一时撒了气又有什么用,她的行为应该不仅仅出自虚荣心吧,为了杜绝这种现象也好,为了给她响亮的警告也罢,我还得暂时忍耐。
去教室拿书包时,敬叶还没有回来,然而我听到了一种说法:在去医务室的路上,敬叶向沈皞天表白被拒,恼羞成怒跑到操场上去了,沈皞天怕她做傻事,也追了过去,后来他们一个追一个跑,体质向来就差的沈皞天竟晕过去了。
现场的讲述绝没有我现在说得这样寡淡,“说书人”眉飞色舞的样子以及尖锐的个人见解吸引了很多听众,大部分的意见是指责敬叶的“自作多情”、“丧心病狂”和“矫揉造作”,我很觉得厌恶,从那“包围圈”向外突围时,泰然地踩过许多只脚,他们便一面蜚短流长、一面大叫着:“谁踩了我!”
吃中饭的时候,我免不了多给敬叶发了几条短信,从她来不及加表情的回答中,我约莫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大概是潜意识里的护友心切,我对那个男孩由衷地鄙视,理由如下:1、不会说话,假傻和真幼稚都让人无语2、自以为是,贸然问一个女孩是否喜欢自己属于自恋爆表3、作为男生比较弱了,虽然我也跑不了这么多圈,但我不是男生4、冲动又鲁莽,明知自己没能力跑,却死撑到晕厥,给别人找事儿。综上,假使他醒不过来那完全是天意——好像我想得过分了。
敬叶连发几条“放心,我没事”,我姑且信了,又把注意力放到了陆纹绮的身上。
这个学号33的女生,正如我之前的印象,素静纯雅,从来不主动和人说话,一旦开口必然轻声细语,大眼睛透着柔光,几近虔诚地聆听他人;长得倒不十分惹眼(比2班的潘艺菲差一大截)可人缘非常好,据说爱慕者也不少;家境未知,从衣着打扮上推测,普通;英语成绩相对突出,绘画造诣不敢恭维。
如此女孩,为什么要冒认别人画作,真不怕被拆穿吗?还是说,认准了我不是会兴风作浪的人?即便不把我当回事,也该为自己的名誉着想,“东窗事发”这个成语没学过?
下午上课的时候,敬叶还在医院走不开,学委想打小报告但前者已请了假。
原来陆纹绮离我很近,前面两个位置就是她。只是她这节课太不专心了,被老师连点3次名,甚至被要求出去“清醒清醒”,那副迷糊的样子果然是有猫腻啊。
好容易熬过令人头疼的生物课,政治老师又提前进来了,同学们立刻翻开书,“什么是国有经济”、“非公有制经济的地位如何”、“怎样做到分配公平”地背诵起来,我从来不交默写纸,也懒得临时抱佛脚了。
陆纹绮还在走廊上站着,心事重重的表情,我从后门绕出去,本想问问她剽窃事件,谁知她返身就往教室钻,对我视若无睹。
你这样躲着我是心虚啦?现在害怕早干嘛去了!逃避是个办法,但是太蠢,你要是够有魄力,就大大方方地解释给我听,说虚荣心作怪也可以啊。真不知道一个人表面和内心到底差多少。
稀里糊涂地听课时,我忽然感到后背一阵凉意,悄悄向外探视,大雨如柱地倾泻而下,过道里积了水,反溅的雨点打在了我的背上,已湿了一片。
原定的周三大课间被取消了,赵徽愤懑地拍着篮球(课桌底下),招呼我前面的男生过去聊天——“林基伦,昨天科比表现神勇啊!”“你躲在被子里用手机看的吧,难怪寝室里老有动静,我以为是老鼠。”
林基伦坐到敬叶位置上去了,我便一直瞪着陆纹绮的后脑勺,她可能感觉到了不友好的目光,稍微偏了偏头,最终没有转过来。这样过了约三刻钟,陆纹绮“嚯”得站起身,伞也不拿得出去了,我急忙放下作业本紧随其后。
看看表,饭点到了,门卫大叔客气地让我们出去了。她时不时撩开糊在眼前的头发,走得很急,我则把刘海掀到顶上,以便追踪她的行踪。
雨有渐弱的趋势,但天色慢慢暗沉下来,我不得不缩短了和她的距离,心想着千万别被发现。
突然,陆纹绮停在了一家花店前,我慌乱地收住脚步,所幸没有撞上去。
她面对的小花店似乎不太景气,门口摆的花被风雨吹坏了却没人收拾,大块的墨绿花泥垒在门边的收银台上,遮挡了后排架子上的部分花瓶,一盏粘了不少黑点的日光灯晃荡着,给店里卖相不佳的花草投下黯淡的影子。
陆纹绮平静地走了进去,是要买花给谁呢?
“汪汪汪——”犬吠传入耳朵的刹那,一只泥水斑斑的白狗冲到了她面前。
当心被咬啊!我差点喊出来。
“大白兔,我回来了。”陆纹绮蹲下身,温柔地搓着小狗的耳朵,小狗享受地仰着脖子,泥爪子搭在了陆纹绮的膝盖上。
“李伯伯呢?”陆纹绮手里没停,身子向前探去。
“作死啊你,现在才回来,懒鬼!”从一大束满天星后冒出来一个干瘪的老头,满脸怒容,指着白狗道:“跟你说别把畜生领到这里来,它把我的花糟蹋完了!”
陆纹绮虽站了起来,头却低垂着,不安道:“我跟大白兔讲过,不可以在伯伯店里捣乱,它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说什么鬼话呢?臭丫头你的意思是我诬赖一只畜生?”这位李伯伯一把揪住陆纹绮的马尾辫,扯着她到店门口的花前,发狠道:“眼瞎啦,自己看!”
“可是这是下雨打掉的,和大白兔没有关系。”陆纹绮往后退了两步,好像怕这个老头再扯她头发。
“放你的狗屁!要是你早点回来把花搬进去,会被雨打掉吗?就算不是畜生的错,那也是你的错!”老头不依不饶,怒斥道:“早晚把这畜生炖了!”
陆纹绮居然“啪”地跪了下来,也不顾泥泞的地面污了衣裤:“李伯伯,我以后再也不带大白兔来店里了,你不要生气。”
“哼,说的轻巧!今天的工资扣了,让你长长记性!”老头朝小狗啐了一口,小狗龇出牙来就要咬,被陆纹绮一把抱住。
“快点把这几个订单的花送了,别指望我免费供养你!和你老子娘一个德行的懒鬼!”老头甩过一个脏兮兮的笔记本,正巧打在女孩脸上。
先不管什么画不画的了,我心头的火“蹭”得窜了起来——这种为老不尊的渣滓还敢欺负人?我到隔壁修车行捡了根废弃钢管,就要往花店闯,一串摩托车的轰鸣声夹带一个黑影“嗖”得穿过窄巷,外加一个完美的飘移,正好停在敞开的花店门口。
来人摘下头盔,额上的青筋爆起,我定睛一看,目瞪口呆。
痞子黄?我的初中同学。
“老不死的,你叫个鬼啊?敢多说一句,爷一把火烧了你的店!”痞子黄身高近两米,站起来像一座山。
老头立马就蔫了,孙子般的折回店里,从收银台取了三张红票子,颤抖地递到痞子黄手里,苦笑道:“您拿好了。”
看情形痞子黄是来收保护费的。这家伙大名黄彦霆(很正派吧),爹是牢间都称大哥的黑社会,从小吊儿郎当,人称“痞子黄”,花大钱买进了初中,和曾经堕落的我算半个朋友,他那辆摩托车也载我去过ktv。看来高中是没上了,这小子就借着老爹的威风收钱。
“谁要你的臭钱啊,爷喝瓶水都比这贵。跟你说,以后再敢吼这个女孩,把你喉咙割了。”痞子黄表演了割喉咙,老头吓得不轻。
“您不知道,这丫头偷懒哪,我做小本买卖的,不争分夺秒怎么行哦。”老头装着抹泪。
“别恶心了,我兄弟都告诉我了!她是个学生,本来就以学业为重,看得起你到这里兼个职,你就蹬鼻子上脸啦!打你个贱骨头!”痞子黄拿头盔照老头脑袋敲过去,却被陆纹绮一把拦住。
“李伯伯是长辈,不可以动手打他。”
“好啦,你说不能就不能,跟我吃饭去。”痞子黄转而拉住陆纹绮的手就要走。
女孩挣脱着,面无表情道:“我要去送花。”说罢捡起湿漉漉的笔记本,推着花车就要走。
“你生气啦,我错了行吗?”痞子黄欠了身,这时我才注意到陆纹绮本人起码有一米七。
“我、要、去、送、花,麻烦你让一下。”陆纹绮眼皮子也没抬,招呼了一声“大白兔”,小狗便摇着尾巴跑过去了。
痞子黄一时语塞,只得目送陆纹绮推车离开。他怔了两三分钟,突然凶神恶煞道:“贱骨头你听好了,只要再有一次被我知道她在这儿受了委屈,你的店就保不住了!”
在老头捣蒜般的点头里,痞子黄跨上摩托车,又一阵旋风般地开走了。
大约开出去几百米,老头破口大骂道:“你个男盗女娼的小赤佬!”
我看得莫名其妙,依稀望见陆纹绮的背影,只觉得奇怪——痞子黄是怎么认识她的?两人是男女朋友吗?这样一个品行优良的女孩又干嘛要偷画呢?
太多的问号在我脑袋里跳跃,因找不到出口而炸得满天飞。
头开始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