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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顾亭林先生墨迹,世不多觏。宣统庚戌二月,长沙饥荒,民变。余省亲至长沙,购得亭林先生手书诗条。其诗云:“地肺秦封隐,山腰宋苑迷。河流绛岩北,江坼白门西。赤日幽崖雪,青天折坂泥。苍苍但松柏,无处着瑶梯。豁达垂青野,逶迤沥翠峰。池天开地镜,崖瀑响山钟。霞落冲溪鸟,云归拥石龙。秋风正萧瑟,杖屡得从容。削成疑泰华,鼎立俨蓬莱,西北神州拱,东南王气开。风云蜷涧壑,日月敞楼台。望断苍茫色,衔杯万里来。”诗中含规复宗社之意。先生遗集未录,此墨可宝也。

先大夫柳溪公,以即用知县到湘,受知于陈右铭中丞(宝箴)。戊戌中丞因政变革职,先大夫宰湘阴,扁舟送至洞庭,中丞勉励甚殷。故柳溪公送中丞诗,有句云:“白发数茎犹恋阙,清风两袖幸归田。”余掌京畿道御史时,为中丞代奏请复官立传,中丞去世已十年,柳溪公去世亦七年矣。中丞公子伯严吏部(三立)博学工诗,清覆后隐居上海,与李梅庵道士(瑞清)、樊樊山方伯咏歌自遣,佳什甚夥。余尤喜其《自沪还赣,清明上冢》云:“山风含涕洟,跽此远游客。荐物阻兵戈,三岁霜露隔。松楸亦改世,抚我先朝碣。国覆复为人,惨澹亲魂魄。九幽目不瞑,易器乘肘腋。非想托华胥,诬天熄王迹。流徙到孤儿,穷海供一掷。蛟龙肆出没,豺虎愈充斥。只影遂生还,梦寐踏阡陌。擎杯寒雨中,云拥千峰白。步步视宿草,忍忆印履泻。空对衔纸鸦,飞集旧栽柏。”又《月夜墓上》云:“乌栖雉伏夕漫漫,孤月辉流隧道寒。一径仍为千嶂拥,三年初倚万松看。神灵缥缈迎被发,江海飘零诉剖肝。换世归来儿更老,悲风吹树泪丸澜。”恻恻动人,读之泪下。又《沪居》云:“生逢尧舜知何世,微觉夷齐尚有山。”亦佳句也。

宋芸子师育仁,专精三《礼》。喜为诗,所刊《问琴阁诗集》,皆早年在翰林时作。晚年潦倒,诗益进,多未及刊。余记其参使法国时各诗。《渡海至香港》云:“金天瑶瑟倚人间,青鸟西飞去未还。断港一条衣带水,环楼万树画屏山。越人此地遗珊网,王母何年献玉环?行到番禺求蒟酱,翠游云气似乡关。”《题拿破仑墓》云:“重橼四启象明光,下有幽宫葬故王。陪辇几人居此室,生天何处傍诸方?三年成椁名先灭,百战搴旗国早亡。幸免血流诸国土,夕阳愁照纪功坊。”《至巴黎》云:“树抱楼台海气青,江南四月雨兼晴。坊高日隐前朝字,车转雷喧昨夜声。日饮葡萄忘正味,古传桑艾失方名。绿瀛三变成田后,修到人天第几生?”《渡地中海》云:“海中有物令人思,临海甘英渡已迟。今日地中真凿空,当年博望惜无诗。仰瞻斗极天垂处,挥手河梁日暮时。沙漏一程三万里,乘槎汉使不曾知。”又《庚子避乱檀柘寺》云:“一水万重山,一山万重树。夜夜间钟声,此心在何处?”《联军陷京师,两宫幸西安》云:“果见陆沉飞海水,却看日近远长安。”皆佳句也。先大夫柳溪公壬辰会试,第进士,出浙江戴青来先生(兆春)门下。青来先生文节公(熙)之孙也。以文节公画册赠先君,画有文节公题诗云:“平湖渺渺水悠悠,风作凄凉雨作愁。同是旧游君忆否,过江帆影白于鸥。”其人、其画、其诗,皆足千古。张南皮、袁项城皆主持废科举、兴学堂者。后见学术日漓,皆有悔心。南皮诗云:“理乱寻源学术乖,父仇子劫有由来。刘郎不叹多葵麦,只恨荆榛满路栽。”项城亦有“金芝玉树,化为荆榛。谁为厉阶,思之泪下”之语。然天下滔滔,未知伊于胡底也。

余在翰林,与沈北堂(鹏)、江杏村(春霖)友善。两人皆笃于忠爱,而仍痴情于儿女。北堂尝宴一妓家,妓诉其身世之苦。北堂倾宦囊予之,己虽断炊烟,不计也。杏村爱京伶孟小如,有诗云:“沦落天涯客,长安汗漫行。看花春二月,秉烛夜三更。老性逾姜桂,闲情寄燕莺。英雄亦儿女,惆怅话平生。”孟小如本唱花旦,杏村曰:“花旦不能耐久。欲谋终身衣食,非唱须生不可。”为置袍带,延师教以生脚。其痴情如是。惟忠爱之心,无一时或去。北堂狱中闻庚子之变,志感云:“回首长安感慨多,宸躬消息近如何?两年缧絏思金阙,一夕烽烟渡玉河。算我无能空叹息,逢人多泪自滂沱。圣朝恩泽知无数,应有遗臣夜枕戈。”杏村罢言职,谕旨称其戆直。杏村告归,赋诗云:“朱云汲黯昔称贤,戆直羞将誉并延。葵藿有心空向日,刍荛无力可回天。放归田里原应尔,得返蓬瀛岂偶然?宫锦旧袍莱子服,雷霆雨露总矜全。一别家山又九年,俸余只剩买书钱。久无甘旨供堂上,独有平安报客边。班列神仙知不贱,老来母子更堪怜。他时圣主如垂问,为道之推已隐。殷勤樽酒足留连,骊唱还兼写凤笺。俊逸清新今鲍庾,悲歌慷慨古幽燕。良朋何日重携手?事主同时半比肩。莫怨别离六千里,北来南去信能传。”北堂早逝,未及见国亡之惨。杏村归后不一年而清覆。杏村弃家为道士,栽花种树,以遣世虑。自为联云:“园小庾子山,栽花犹幸多余地:世无曹孟德,种菜何须更闭门。”

陆绍渊司勋(辅清)有幼慧,七岁即能属文。官吏部,与余相得。宴会中,余招伶人胡才子号采云者侑酒,绍渊一见大悦,口占诗云:“云想衣裳花想容,倚楼才子最情锺。无端幻作婵娟面,羡杀云间陆士龙。”余即荐采云属绍渊。绍渊为画一像,题《菩萨蛮》一阕云:“五云仙袂蹁跹起,笙歌一洗筝琶耳。玉貌复何如,鲜于出水蕖。

歌词浑不解,笑许黄金买。若个最风流?应推赵倚楼。“一日宴同丰堂伶人,采云、小旋风、瑶琴、锦瑟皆在座,酬酢甚欢。”绍渊忽作悲伏状,谓余曰:“吾不久死,契如竺垣,何以挽我?”余戏集诸伶人名为联云:“无行不同道,无话不同心,痛今朝云散风流,十载旧游成短梦;有酒必共斟,有花必共赏,奈此日琴哀瑟怨,一声《河满》泣长征。”绍渊曰:“联佳矣,明日当为祭席请我。我可生受。”余曰:“今夕之席即祭席也。”一笑而散。后数年,绍渊得疾,自为挽联云:“生有自来,卅载未忘青史事;死何能已,九泉犹念白头翁。”卒年三十岁。盖封翁赓卿先生尚在也。绍渊先人陆生柟先生,雍正时官工郡,上书请亲亲,忤旨。后因事谴戍黑龙江,又因撰《通鉴论》,陷刑戮。绍渊鉴之,不谈政治。余每上书,绍渊必劝阻之。

余长子恩赐,甫周岁即能诵读。甲午八月初二日合掌生,丁酉八月初二日合掌殇,人多谓为佛子转劫。先大夫痛极,为余纳一妾,号曰“盼恩”,盖盼恩赐复生也。貌美性慧,长沙人,年十五。随余散馆至京,病瘵死,葬北京彰义门外。余为《长相思》一阕题其墓云:“秋风清,秋雨零,风雨飘潇打落英,黄昏愁不禁。

燕山青,燕水深,山水苍凉无限情,芳魂何处寻?”余在京欲另纳一女续之,订定天津金家窑李姓女,年十五。在马家铺火车为混混名小黄者抢匿南新门外。将鬻诸青楼,媒人来告余。绍渊曰:“佳人已属沙咤唎,义士今无古押衙。”当是时,余岳父唐晖庭先生(椿森)以兵科掌印给事中巡视南城,南新门外隶之。余因诣先生请计。先生曰:“私酒小黄,著名混混也。伊本宗室,袭镇国将军。前六年有苏州某携其妻来京捐纳,其妻绝美,小黄见而艳之。探知某父以进士官至太守,已去世。因冒为某年伯,与某往来,眷属亦时过从。未几,匿某妻而夺之。不一年,将某妻发卖。某妻愤缢死。为余晋珊(联沅)前辈劾治,圈禁宗人府,夺去世爵,家遂破。期满出狱,在南新门外卖私酒,号‘私酒小黄’。专为各妓寮保险盗卖人口,党羽众多,非用兵围救,不能出此女。”因派练勇五十人,围而出之。余以此女系余岳父派兵救出,若纳为妾,恐生物议,命人送还天津。为《落梅诗》一首,纪其事云:“芳名不入楚《骚》文,紫蒂黄苞枉出群。春后春前曾共赏,舍南舍北尚留芬。飘摇驿路谁为伴?潦倒泥涂每惜君。拟种一株供寂寞,横风无那落梨云。”陆绍渊是时娶一妾,和余一律,末四句云:“春生驿使应输我,(用陆凯事。)梦冷罗净倍感君。(用赵师雄事。)莫向阶前问开谢,江南江北况如云。”甚典切也。

汪巩庵同年(鸾翔),博洽多才。少年慕袁崇焕之为人,亲沥中俄边界,凡关塞要隘,皆精绘之。中岁好道,终日拈须兀坐,恍如枯禅。善书画,未尝学大涤子,而书画酷肖,身世零丁亦似之。余尝谓巩庵为吾乡道济法师后身也。《看书》诗云:“欹枕看书纵复横,隔帘红叶照窗明。瓶花不语炉烟定,细检前心观我生。”《杂作》云:“过雨湘帘透晚凉,好花争放及时香。红稀绿暗春将去,蛤吠蛙鸣夏正长。未改酸寒惟诵读,最防流露是文章。探丸挟剑寻思,到底安闲只闭藏。”宣统三年二月,余罢言职,还桂林。巩庵画团扇赠之,并题句云:“抱膝长吟计最便,苍茫心绪惜中年。眼前何限沧桑景?才写倡条已黯然。石畔幽香冉冉栽,露芽低处好风来。拈毫莫洒新亭泪,且放奇花几萼开。”其弟千仞孝廉(凤翔),富文学,精医理,隐上海不仕。开双十医院以济人,有韩康之遗风。尝为《销夏》四言诗云:“阴阴嘉木,嘒嘒鸣蜩。下有流水,适容我舠。载登载钓,聊以逍遥。嘒嘒鸣蜩,阴阴嘉木。湛彼流水,堪濯我足。柴门初晴,白云相逐。夏山叠画,呼幼与读。嘉木阴阴,鸣蜩嘒嘒。左右清泉,有鲂有鳜。彼瘦者石,芳樽独对。曲岸风来,冷然解醉。鸣蜩嘒嘒,嘉木阴阴。客至无言,但坐鼓琴。山高水远,实洗我心。乃知太古,即是于今。”其人其诗,皆似陶靖节,与巩庵称二难云。

恽南田先生字画,久已脍炙人口。余见其手书哭王奉常时敏诗,情文相生,足见当时遗老身分。兹节录五首。“相韩家世旧青箱,牢落先朝老奉常。纵使云霄参玉树,白头遗恨在沧桑。”“相逢偏恨泰山颓,此日乘箕去不回。若道人间原有夜,如何无路访泉台?”“典型南国表群伦,绮季商岩与结邻。双眼乾坤遗老尽,从今东海竟无人。”“乌衣门巷缘杨遮,风月平泉故相家。丝竹东山人去矣,空令山鬼哭寒花。”“爱客谁将古道论,风流还忆信陵门。倾家散尽黄金日,不解人间有报恩。”

辛亥之变,督抚死节者,仅陆锺琦、冯汝騤、松寿、朴寿等数人,余多弃职逃窜。其不肖者,括府库金银,逍遥海上。甚有程德全、沈秉煜之徒,朝为疆臣,夕帅北伐,人伦绝矣。清室将退位,直隶总督陈夔龙心焉伤之,赋诗见志,挂冠归去。诗曰:“茫茫谁问梦中天,草草劳人幸息肩。赐履忝居群牧长,挂冠犹及国门前。<;毛蒙>;<;毛童>;自笑羊公鹤,哀怨空间蜀帝鹃。七十二沽春水绿,烟波一曲好停船。”“惭愧苍生望雨霖,十年旄节主恩深。朅来大陆风云变,忍见虞渊日色沉。谁为两间留正气,剧怜一病负初心。河桥多少新栽柳,雪后摩挲感不禁。”“多谢群公卧辙劳,早从市上识荆高。昭能创霸先延隗,萧愧无规赖有曹。秦地十城求赵璧,吴淞一水试并刀。眼前无限沧桑恨,此地寻源旧植桃。”“艰难回首又庚辛,祖帐今多去国臣。华屋顿添知己泪,江湖犹是秀才身。百年养士宁无报,一柱擎天别有人。寄语幽燕诸父老,彩幡仍报汉家春。”

胡瘦棠同年(思敬)峭直博闻,藏书甚富。在台谏时,见清季变法,纷更上疏,谓有“速贫”“速乱”“速亡”之虑。洋洋万言,洞中时弊,不报。瘦棠赋《七别诗》,告归。归未一年,而清覆。瘦棠有《田居诗》四首云:“新昌米价似长安,巧妇持家亦太难。却笑故人膺厚禄,报书惟是劝加餐。”“遣却髯奴卖却车,闭门终日读《南华》。忽闻剥啄知宾至,枕上抛书自煮茶。”“欲采蘼芜已过时,胸藏信史畏人知。休官不忍看官报,日写《毛诗》课女儿。”“建武年中事武皇,曾携巨笔赋长杨。毛锥今日知无用,戏写桃符贴粉墙。”

近日女学林立,而于国文多不加意,解音韵者尤鲜。有某女士别夫多年,制衣寄之,并为诗云:“情同牛女隔天河,只待秋来得一过。岁岁奇郎身上服,丝丝是妾手中梭。翦声到处随肠断,线脚终当比泪多。长短依然当日度,不知肥瘦近如何。”缠绵悱恻,乐府遗响也。

萧漱云同年(荣爵)善书法,性情孤僻。每与余游法源、天宁等寺,独坐古树下,诵《桃花扇》柳敬亭词,怆然长喟,若有所感。尝诵诗钟之佳者《七月七日囗煤》云:“开元天子长生殿,亡国君王万岁山。”《猿囗望》云:“北平射虎将军臂,西蜀鹃帝子魂。”典丽悲酸,《伊》《凉》遗调。

梁节庵先生(鼎芬)在翰林,上书论事,被谴。张南皮重其气节,聘掌广雅书院,荐擢监司。召对,面劾奕劻,挂冠归。清覆后,屡谒崇陵。尝以祭余羊果,饷陈伯潜师傅(宝琛)。陈赋诗云:“辇金治陵三涉春,楼台朱邸争嶙峋。宝城未半玉步改,殡宫涕泪来孤臣。当年贬宫坐少戆,晚被召对还批鳞。击奸不中挂官逝,留得板荡酬恩身。瓦灯雪屋冻彻骨,自况庐墓山中人。朝晡上食从拜下,哀动陵户喧州民。馒余笾实远见饷,感念曩昔滋悲辛。先皇初政媲元佑,卅载谁造沦胥因。慭遗一老卒祈死,可惜此座天无亲。近闻雄文诔沙麓,誉以尧舜卑宣仁。一坏合窆纵少杀,要胜醵葬思陵贫。春水既解趣将作,诚感忍吝司农缗。山泉生瘿安可久,准儗复土及霜晨。世人莫漫嘲顾怪,此义一发今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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