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飞机的时候,啄光总是能盯着地面看很久。齐秘书疑惑道:“是坐飞机不舒服吗?”
啄光摇摇头,低声呢喃:“没有,只是觉得不真实。”
不真实是怎样呢?齐秘书笑笑,大抵是指突然就回到中国,有了一个有名的作家父亲,一夜之间从暗无天日的地狱升到了热闹人间。
啄光只是想这片土地真的是不真实,一点积雪也没有,踩起来实实在在。不像自己北极圈里的故乡,从来没露出过地面,只是一层层被踏实的雪,踩上去便吱吱嘎嘎的喧哗着。雪原远端偶尔会出现幽灵般跳跃的极光,可怕至极。有时雪下的大了,就要淌着四五十厘米厚的积雪费力前行,等到家时毛毡鞋早已湿透,冰凉的袜子紧贴在冻的失去感觉的脚趾上。而现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就像自己千辛万苦到家后,脱下厚重的衣服鞋子,光脚踩在温暖的地板上一般,每一步都那样的不真实。
没了积雪的遮掩,一切都显得万分明朗。
一切都好,只是太枯萎,这是啄光对B城的第一个感觉。彼时路旁的法国梧桐早已只剩光秃秃的枝干,连一片枯黄的叶子都不剩。
“这里的树在冬天叶子都会掉光吗?”啄光第一次向齐秘书搭话,还是少年特有的不添感情的语气,却不招人讨厌。
“是啊,北方的树都这样。也有一些常青的树,松柏之类的,只不过少些。”
啄光想起了母亲戒毒所后面的一大片针叶林,像浓绿色的油彩不经意的泼在了白色画布上,与周围无尽的银白色很是突兀。啄光再也没见过那样浓的绿,即便是夏日池塘里层层堆积的绿萍也不够那绿的一二分。
所以啄光从来不愿意承认绿色代表着生机,反而看上去极为压抑。可是B城未免也秃的太严重,像是能衰败的东西在这个温暖的冬季都一无幸免的死亡了。
这座枯萎的小城的东边住着啄光的生父,陆鸣川。绝大部分时间他是以著名作家的身份生活着,一个旁人眼里孤独奇怪的作家,没有家室甚至没有亲人,在三十岁的时候突然成名,出了几本高质量的著作后便销声匿迹。陆鸣川大概自己也不会想到16年后的他以父亲的身份出现在啄光的生命里,他本以为这个儿子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有任何瓜葛。
可终究,还是有了机会去照顾自己的孩子,陆鸣川在拨通那串长号码时手都在颤抖着,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清澈的俄语问候,他顾不得问再多,苍白的的介绍着自己:我是你的生父,现在在中国,过得还算不错,你要不要过来?
过了十几秒都没有收到回复,陆鸣川才想起对方很可能听不懂中文,于是急忙的翻出手机查找俄语翻译。就在这时,电话里的少年轻轻应了声“好”。
自己本应该问多点,例如你现在过得怎么样,你需要准备些什么吗。可是脱口出去的却是“什么时候方便出发?”其实后面还有一句,应该是:快点到我身边来吧,我其实一直等你回家呢。
第一次的对话很快结束,陆鸣川懊恼了许久,心想自己在孩子心里的第一印象肯定糟透了,为什么不能平静淡定的多聊一些呢。
陆鸣川自嘲的笑笑,就像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啄光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色沉沉的,可眼前的别墅群却是灯火通明,这样光亮的世界,已是久违。
陆鸣川拖着棉拖鞋去开门,手里拿着半罐啤酒,滞滞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啄光倒是淡然的多,直视着眼前清瘦的中年人,伸出右手说:“你好,我是希尔多。”
陆鸣川一愣,下意识的和眼前的大男孩握手,机械的回答:“我…我是你的父亲,陆鸣川。”
随后齐秘书把行李卸下,说了晚安离开,满屋里只剩下父子俩的尴尬。陆鸣川轻咳两声,算是打破了僵局,问了句:“你吃饭了吗?还饿吗?”
啄光想起来的飞机上不错的餐点,摇摇头说:“不饿,已经吃过了。”
陆鸣川小声哦了一下,看来自己准备的零食失去了拿出来的理由。本来自己想象的是自己拿出来各式各样的零食,儿子开心的吃起来,转念自己一想都这么大的孩子了,那种情景的确是不太可能。
这意味着,自己无法成为啄光完完整整的父亲,失去了童年的部分,永远也只是他半个父亲,另外半个无法补偿。陆鸣川仰头喝光手里剩余的啤酒,像是这样可以冲淡自己的怅惘与失落。
啄光转头看着自己的生父,想着这个男人眉眼果真与自己极为相似。然后突然想起来些什么,打开唯一携带的行李箱,掏出来一沓子文件,“这是我告诉母亲要回中国时,她让我带回来的文件。有我的全部信息以及几年前我们俩的亲子鉴定,她说有这些文件我才可以有中国国籍。”
陆鸣川不知用怎样的表情去啄光应对的答语,尤其是关于他母亲那一部分。脑子里关于这个她的印象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美丽的俄罗斯女子的莞尔一笑,以及她怀抱着小小的啄光双眼含泪说:“对不起。”总之记忆太遥远,恍惚不可及。
“怎么了?不是这些材料?”啄光看到愣住的父亲,担心的询问。
陆鸣川从记忆里抽离出来,微笑道:“我恰好有一个朋友在政府机构工作,托他帮忙已经处理好这些手续了,你的户口已经登记在我名下了。”说罢陆鸣川掏出一个户口本,翻到啄光那一页。
啄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慢吞吞的念着:“陆啄光。这是我的名字吗?”
“是,我想一阵子才想到的。”陆鸣川竟有些羞涩,他将这理解为当自己对孩子有所愧疚时,再好的东西送给孩子时也觉得拿不出手。
“啄,是个动词。”啄光呢喃。
“中国人起名字经常这样,我的鸣也是个动词。”陆鸣川翻到自己的户口页,指着“鸣”解释,“这都是很好的动词。”
啄光点点头,轻哦一声。陆鸣川并没有说啄这个词其实并不是常用词。只是自己第一次抱孩子的时候,小小的啄光并不熟悉这个大男人,于是侧过头去看母亲,委屈的嘟着嘴。正好此时一束夕阳的橘色余光打到啄光的小脸上,啄光便眯起眼睛,嘴巴噘的更加厉害,从陆鸣川的角度看,就像是轻轻的啄了一下阳光,那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