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秘书拿着密密麻麻的俄文纸条找了好久才发现这座小房子,在拥挤的建筑群间孤独的立着。墙上和房门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与周围灰白墙暗红窗装饰的其他房子很是不和,与这座俄罗斯极北小城十二月里银装素裹的极夜更是不搭。
房门没有锁,齐秘书摇了几次门上方的铃铛无果,索性直接推门进去。这是他看见啄光的第一眼,一副瘦弱的骨架裹着无数层棉衣,蹲在壁炉前烤火,火光把少年裹在一团金色里,在黑暗的房间里像是一颗发光的石头。
齐秘书咳了两声,少年懒懒的转过头,眯着眼睛盯着这个黑头发的中国大叔,用还不习惯的中文问道:“是来接我的吗?”
齐秘书点点头,借着火光绕过地板上乱糟糟的障碍物走向啄光,递上了从中国带去的几件衣物说:“把这个换上吧,你父亲特意给你挑的,大小应该合适。”
啄光解下披在身上的毛毯,接过衣服。保暖衣,毛衣,牛仔裤,羊毛外套和一双运动鞋。
“穿成这样出去会冷。”啄光站起来抖了抖衣服,细细观察着,并不打算换上。此时的他套着与自己体型极不相符的羊皮大衣,里面裹着几层厚毛衣,几乎是把自己所有御寒的衣服都穿了起来。
齐秘书笑笑,“放心吧,中国的冬天没有那么冷,再过一个月就是春天了,这些衣服足够了。”
少年对春天的概念并不具体,所以带着怀疑的看了齐秘书一眼,缓缓的脱下自己厚重的衣服,然后小声说了句:“不好意思要在这里换衣服,实际上这幢房子已经算废弃了,没什么卧室,这里暖和一点。”
这大概是啄光第一次感到拘谨,仿佛自己刚接过了一个打开新世界的钥匙,只是茫然和不知所措。
齐秘书察觉到少年的羞涩,自己踢开脚下的无数油漆桶和刷子辟出条通道,走到窗边。窗子是两层的,外面那层已经被冻住,推不开了,上面附着一层厚厚的冰,挡住了视野。齐秘书试图擦擦凝住的冰探一探窗外,最终无奈窗外紧贴着的雪依旧让窗子密不透光,只好敲了敲被冻住的窗边儿说道:“你这样不通风会一氧化碳中毒的。”
少年已经套上了外套,坐在地上系着鞋带,轻声回答:“不会,我一直好好的。”大概是过分的接触了寒冷,啄光打了两个大喷嚏,鼻头红红的,在白皙的面容上看起来非常突兀。
齐秘书满意的打量着换装后的啄光说:“你真是继承了你双亲的一切优点了,果真混血儿的基因就是不错。”
“算不上混血吧,毕竟我妈也是半个中国人。”啄光站起来拍拍裤子上土,回答的不痛不痒。齐秘书只好尴尬的笑笑,“既然换好了,我们就走吧。”
这是啄光近几个月的第一次出门,门外依旧是呼啸着的冷风,还好能倚仗家里的罐头苟且活着,支撑着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无依无靠精神挫败的冰冷时光。还好经历了这些之后总算有阳光投进来,是一束莫名的阳光,他说:“我是你的生父,现在在中国,过得还算不错,你要不要过来?”
啄光用侧着头夹着电话,手里刷子滴下白色的油漆溅到自己的湿了半截的毛毡鞋上。身旁的玻璃上砰砰几声,是邻居家的小孩子团了雪球扔过来,啄光看不清是谁家的孩子,因为家里已经断电数月,电灯上也结起了厚冰,早就没了光明的视野。除了回答“好”,似乎别无选择。
“你什么时候方便出发?”那人问道。
“什么时候都好。”
“那我尽快安排吧,你也准备准备。”
放下电话,啄光从羊皮外套里搜寻着自己仅剩的几个硬币,想着去丽娜阿姨那里买些吃的,撑到回中国那一天。零用钱是每个月在社区做义工挣得,够啄光买一箱罐头窝在家里啃一个月。除此之外俄罗斯养父会从莫斯科寄4000卢布过来,但是这笔钱必须分文不少的交给戒毒所,可以勉强作为母亲戒毒药物的开支。
义工的工作是丽娜阿姨帮忙争取的,当养父不知道啄光非亲生时,经常抱着他去丽娜阿姨家做客,并让他称呼这个丰腴和蔼的女人丽娜妈妈。后来养父知道真相,一气之下去了莫斯科,有了新的家庭,母亲一直颓废,不知道从哪里沾上了毒品,被啄光强行送进戒毒所。
“你怎么这么狠,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你!”
啄光忽然想起这个场景,也是一个白茫茫的雪天,母亲被几个护工强拉上救护车,四肢挣扎,双手颤抖着指着自己大骂。邻居们把家门堵得水泄不通,伸长脖子看热闹,而啄光在一旁一声不发,低着头把眼泪蹭在围巾上,隔绝开所有的纷纷扰扰。
妈妈,这辈子是多久?我反正是觉得又黑又长让人看不到头。你恨我也罢。心里只有这一个念想,啄光关上门,头抵在门框上,等着外面的喧哗慢慢散退。不知道过了多久,丽娜阿姨来敲门,急切的喊着啄光的俄文名字:希尔多。
啄光擦干泪,尽量装作平静,开门喊了声丽娜妈妈。丽娜紧紧抱住啄光,拍着他的后背念叨着:圣母玛利亚保佑,耶稣保佑,我的小希尔多一切都会顺利起来的。
啄光苦笑道:“丽娜妈妈,不用太担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丽娜顾不上啄光的回答,抱起脚下两箱罐头面包走进屋。“孩子,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你,这些是我小店里自己做的,你勉强吃着,想吃别的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
啄光拉着丽娜的手摇头,“不能这样,您做这些也很费功夫,我应该付钱。”
“傻孩子,你哪有什么钱。你那狠心的父亲就这样一走了之,若我见了他定要揪着他的耳朵质问他。”丽娜一生气语速就会加快,眉头皱的紧紧的,两腮的冻伤更加鲜艳。
啄光伸手去暖丽娜的冻伤,欣慰着自己还未完全被世界抛弃,“丽娜妈妈,帮我找份零工吧,我总得养活自己。”
丽娜点点头,若有所思的离开。第二天她告诉啄光可以做社区的义工来挣钱。本来义工是每家轮流做,没有报酬的,因为情况特殊,丽娜又挨家挨户的求情,大家就同意啄光做个长期义工,每家按月支付他100卢布。
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像丽娜一样同情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孩子,所以即便只是100卢布,那些狠毒的妇人也会像指挥仆人一样让啄光收拾庭院,打扫无穷无尽的积雪。更是有些顽劣的孩子把朝啄光扔雪球当做一种乐趣。丽娜几次想去理论都被啄光拦下,他说:“算了,我能这样勉强支撑下去就已经不错了,我也不愿意再惹是非,他们本就不喜欢我。”
每每这样丽娜总会掉泪,“谁来可怜可怜我的小希尔多。”啄光就抱着丽娜撒娇:“没有关系,我也不需要他们可怜我,我有丽娜妈妈就很好了。”这一招很好用,丽娜总能破涕为笑,只是啄光还是会怅然,这种生活真是一天也不愿意再过下去,可是如果不坚持着,难道要去死么?可是自己没有死亡的权利,毕竟戒毒所里的妈妈还需要自己的照顾。
啄光被接走的时候,还是很多邻居大妈围着,她们疑惑为什么一辆价值不菲的汽车开进了这个类似贫民窟的小区,停在了烦人的希尔多家门口。只有丽娜知道是希尔多的生父来接他了,她踮着脚帮啄光紧紧围巾,埋怨着那个中国爸爸带来的衣服好看却不中用。啄光认真回答:“他们说中国的冬天很暖和的,而且很快就是春天了呢。”
丽娜半信半疑,搓了搓啄光冰凉的手,催着他赶紧上车暖和,然后又弓着身子趴在车窗上告诉啄光:“不管你的生父为何抛弃你,现在他愿意重新爱你你就要学会感恩,上帝会保佑你的,孩子。”啄光想开口回复些什么,却被丽娜制止住:“快走吧,早些回到你的家,离开这个冻死人的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