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阔无垠的科兰普荒原上空挂着一轮银白的满月。
我坐在高处俯视着沉睡在夜色里的荒原。原上茂盛的牧草在微风和月光里起伏,像是荒原柔和的呼吸。不知道是牧草里灌满了清甜的银色的汁液,还是月光自己带着湿润的淡香?繁星许是都随着水样的月光落在了草尖上,否则怎么会草尖上露珠闪烁,天幕上却空空荡荡?
在这样澄澈的夜里,鹰的凌厉和马的狂野都被荒原的呼吸渐渐抚平,蜷缩成了毫无防备的驯顺。
在荒原上无数生灵交织的睡梦里,我却醒着。
没有一个梦对我敞开,我独自对着明亮刺眼的满月,听着清凉的寂寞从我身边潺潺流过,浸透了漫无边际的蓬勃的草原。我的心里平静得像无云的夜空,平静得像一场沉沉的安眠,平静得听不见一点窸窣。但是我却清醒着,凝视着那轮孤独沉默的月亮。
想到这宽广的夜色里只有我一个人,草杆的汁液里突然多了一味细小的感伤。
这个时候你在哪里?是和我一样独自游荡在这月光中,还是熟睡在重重的帘幕之后。
虽然不愿意惊扰你甜美的睡梦,但我还是奢望这月光能穿透你的床帏,轻抚你恬静的脸庞和流水一样柔滑的长发。
你做一个同样澄澈静谧的梦吧,在梦里轻盈地蹚过这片被月色浸染的草原,裙角扫过草尖上冰凉细密的星星。
别怕夜露侵袭的地面,别怕石柱投下的阴影,别怕鸟兽发出的呓语,
月亮在外面等着
别去看那些黑沉沉的角落,抬起头来,只看着月亮
迈开步伐,向我这边来,离开你那深藏的闺阁,到这自由的荒原上来
月亮在外面等着
月亮会抓住你那颤抖的纤手,把你拉出幽暗的恐惧,在它怀抱里抚平你的心跳和呼吸
那个梦里不需要有我,我只要远远地知道我们都被笼罩在这片孔雀蓝的夜空之下。
这样,在这个空旷的静夜里,我也不再觉得这样寂寞了。
如果你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日后相见的时候,想到你那双清明的眼睛从来没有与我仰望同一轮月亮,我将被无法言说的孤独吞没。
睡吧,别怕
月亮在外面等着
我在荒原边缘看着
写完最后一句,伊迪把这张纸片撕下来伸向面前的火堆,迟疑了一下又缩回手来,把纸片夹在了本子里。他吐掉嘴里咬着的那根草茎,驱赶开嗡嗡上前的蚊虫,重新躺下用毯子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在外游历得越久,想家就想得越厉害,但是写家信的时候却每每词穷。
倒是这些东西,不知道写了是要给谁看去。
在这旅途里的一个个睡不着的时段,他就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排遣寂寞,写得心里轻松一些之后就随手烧掉。可是看着写满字迹的纸片在火光里化作灰烬,他又觉得可惜——在他心里日夜澎湃着一些声音的时候,终究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
他回味着刚才乘兴写下的句子,愈发觉得沮丧。满怀着柔情写下的那个“你”并不是任何人,他只是觉得在这样一个时刻理应想起一个洁净的少女。他这短短的人生中的确遇见过许多可爱的少女,但是现在他愈发清楚地体会到,那些正在娇憨熟睡的少女中没有一个在等待着他。
游历像是一场漫长的瓢泼大雨,用这一年把他过去的人生统统洗去,让他以零的姿态回到曾经的生活。
可是,他仍然高兴梅耶岛上有这样的风俗。如果像在森特罗一样,一场仪式一顿欢宴之后就成了人,未免太简单了。不知道人世的艰难,不知道宫苑之外的荒蛮和寂静,哪里成得了人呢?
他是这个岛上的生客,一草一木都是新鲜的。沃德·斯特里急着尽快把十二个隐士都拜访完赶紧回程,顺便处理一些自家封地的大小事宜。他却想不紧不慢地把一路的风土人情都看个够。所以从第一位隐士那里出来,两人就商量好分道扬镳了。自己那个一成不变的家,他并不急着回去——自由的时光只有一年而已。再说回到梅耶之后,父亲已经从繁忙的公务中解脱出来,家业相比之下只有那么一点,眼下没有多少事轮得到他去操心。
不远处就是传说中的了无人烟的科兰普荒原,可惜他不能在此久留,得赶快沿着原路去山里拜谒下一位隐士。这一路荒僻得很,已经几天没有见到人家了,他得在身上的干粮吃完之前赶到一个有村镇的地方。
蚊子在毯子外面嘤嘤嗡嗡地飞着,丝毫不让睡意有机会抬头,恐怕又得等到后半夜连蚊子也歇下去了才能睡着。闷热地扣在毯子底下,前几天被蚊虫叮的包已经数过了多遍,一片黑暗中甚至没有什么可以数着解闷,而夏天才刚刚开始。
自从出门以来,他一直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恼不已。说到蚊虫,森特罗的蚊虫比这厉害得多,他出门的时候还是早春,就根本没把夏天的事情考虑进来,森特罗带回来的那些蚊虫叮咬、头疼脑热都管用的药油一瓶都没带在身上。接下来还有秋天、还有冬天——自己还缺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想起自己最初竟然连下雨都没有考虑进去——这就是执意不让母亲插手,非要自己收拾行李的后果。想到下雨,突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这套雨具还是苏萨里奥给的。
“你拿着用吧,我再找我老姐要。”那个低眉顺眼的少年出了家门好像也精神了不少,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好多路上要注意的事情,临了突然说:“好像你还不太讨厌我老姐呢。”他尴尬地问:“难道有人讨厌她吗?”苏萨里奥笑着说:“我们岛上这些人都说我姐姐脾气大、瞎较真、还爱乱管闲事,肯定嫁不出去。”“哈哈,怎么会。”“就是从小都被我姐姐欺负怕了吧,”苏萨里奥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从里面拣出两枚小印章递给他,“路上有什么难处就给我们两个写信吧!”
还好,他还有这么两个印章!
直接写信给那个“恶名昭彰”的少女实在太冒昧,和她的弟弟倒可以说几句话,毕竟这是他目前在这个岛上唯一的朋友。
老皇帝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改变了一群人的一切。在森特罗岛上成日一同玩乐的年轻人们刹那间各奔东西。当年父亲一心想培养他继承自己的官职,但是现在他们家只剩了这个岛上的一点旧业。
森特罗的那群人谁都想象不到,伊迪·拉尔德现在蓬头垢面地躺在荒原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