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暗,周围的景物却越来越陌生,锡尔瓦看了看周围的一模一样的荒草地,终于承认自己走错了路。她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一天,两腿内侧和臀部的皮肤灼热而疼痛,右腿还可以不时地盘过来歇一歇,左腿估计已经磨破了。旷野,黑夜,荒无人烟,前面还会有什么?锡尔瓦停下来,再次掏出地图,借着最后的天光仔细看着——自己难道是走到传说中的几千里都没有人烟的科兰普荒原吗?如果是这样,再往前走就没有路了,左思右想一番之后,锡尔瓦沮丧地调转马头沿着来路往回走,这也不是她这一天里第一次原路返回了。她看着自己的马、狗、鹰,心想为何它们不会说话,也许它们都比自己清楚家里的外宅在哪,不过一想要是连它们也能开口笑话自己,并不是件好事。
一弯新月和几枚疏星出现在暗蓝的天幕上,风里也多了一丝寒意,锡尔瓦决定不管是哪儿,今天得先找到一个有人的地方。马已经累了,哼哼哧哧越走越慢,锡尔瓦踢了它一下,马往前快走了几步又慢下来,还伸头想啃路边的草。她拉紧缰绳,夹紧两腿,催着马赶紧往前走。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前方是一个岔路口,锡尔瓦沮丧地停下脚步,马赶紧伸头去够路边的野草。这下要是再选错了往哪走,可真不是好玩的。天已经黑了,她也不想再去看那张地图,颠过来倒过去的看了一天也没找到要走的路。马车夫是怎么记住那么多路的呢?她又想到不久前独自一人在辖地巡视的弟弟,现在看来,自己哪里有资格骂他没用呢。
正在焦急的时候,远处隐约听见一丝马蹄的声音,有人朝这边过来了吗?一阵既兴奋又恐惧的感觉刹那间填满了她的整个胸腔。那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卧在地上休息的狗也一骨碌爬起来。一个举着火把的人骑着一匹马踏着细碎的小步从她面前经过,她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求您等一下!”这一喊把那人的马吓了一跳,马上的人骂了一句,努力稳住马头,回头向她嚷道:“你他妈想摔死我?!”
“对不起,但求您帮帮我!”
“嗬,还是个女的?你怎么回事?”
“我找不到路了,不管您往哪走,求您带我一程。好歹到个有人的地方。”
火把伸到她面前来,她向后躲了一下,拉住吠叫的狗,赶紧说道:“我会好好酬谢您的!”
那个人收回火把,说:“我的确是要到镇上去,跟我并排走吧。”
锡尔瓦松了一口气,驱马追上了这个救星。
跟着这个人沉默不语地走了一阵,果然从黑暗里看到了房屋的轮廓和点点的亮光,锡尔瓦心下一阵感激。“镇子头上那家就是客店,今天晚上就在那里歇一歇。”那个人说。
到了门口,两人下马,那个人上前叫门。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出来把他们让进去,又把马牵到马厩。同样圆胖的老板娘端了一盏灯到桌上,招呼他们坐下。那个人摘下头上的帽子,两手抓了抓头发,抬起头来,摸出一块小镜片照了照。锡尔瓦一下子愣住了,在灯光里抬起头来的是一个长发及肩,嘴唇鲜红的女人。
“我叫莎弗朗尼亚,你呢?”声音虽粗,现在也听得出是个女人说话。
“锡尔瓦。”话音刚落,她就感到一阵后悔,自己也许该事先编个名字。
莎弗朗尼亚生着一双狭长的吊梢眼,狡黠的绿眼珠正在睫毛下面好奇地打量着她。锡尔瓦不知道该说什么。莎弗朗尼亚转脸向老板娘喊道:“还有什么吃的随便拿点来吧。马和狗给我们好好喂着!钱少不了你的。”
锡尔瓦把一碗几乎没有味道的热菜汤喝得底都不剩,为了防止如厕不方便,她路上一直忍着不吃不喝。莎弗朗尼亚笑了笑,问老板要了间单独的客房,拿起随身东西,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
“运气好,现在人不多。”她在昏暗的走廊里说。
“请问,您是常年在外面生活吗?”
“什么叫外面?”莎弗朗尼亚回头问道。“算了,进屋再说话吧。”
进了房间,锡尔瓦让鹰停在简陋的衣架上,掏出一片肉干来喂它。莎弗朗尼亚笑道:“你还真是有趣,给鸟吃的东西比自己吃的还好呢。你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锡尔瓦的手僵在半空中。“放心,我不认识你。只是看你这身衣服虽然不伦不类,但是料子还挺讲究,走路腰板挺得笔直,脚下却像怕踩坏东西,就猜你是个大小姐。”她脱下外套挂上,又走到床边脱下靴子,揉揉腿肚,说:“你看来不愿意说家里的事情,那么你是要去哪儿迷了路呢?”“帕列纳知道吗?”“知道。那里有座有钱人家的大宅院,不过常年紧闭着。”“我就是要去那儿,那宅院是我家的。”“其实我们遇上的地方离那儿也不算远,你怎么就迷路了呢?”锡尔瓦气恼地说:“我怎么知道?!就是来回兜了一天的圈子也没找到。”莎弗朗尼亚盘腿坐在床上,笑道:“不过我刚出来混的时候,也弄不明白路。”“哪里有水能多少洗一下?”“呵呵,你还真是不嫌累。水在楼下水缸里,要热的自己烧。你要是去就帮我也弄点。我是懒得动弹了。”
锡尔瓦怯生生地摸下楼梯,找到了水缸,拿着有点发粘的水瓢舀了一些倒到旁边的水壶里烧热,又问老板娘要了一个破木盆,兑了一盆水洗了洗脸和脖子,因为老板在一边看着,她没敢洗太久。按老板说的,她把这盆水泼到后门院子里,又把剩下的热水倒在盆里,端了上去。
莎弗朗尼亚身上只剩一层贴身的衣服,女人的腰身展露无遗。“水在这里,你也洗洗吧。”“我真有造化,大小姐来伺候我。”她嬉笑着对着水盆弯下身去。
顶着满脸的水珠直起腰来,莎弗朗尼亚说:“你是要去帕列那?那你今天幸亏迷了路!”
“什么意思?”
“我今天下午就是从那边过来的。那里起火了。”
“什么?真的?!”锡尔瓦丢下梳子站起来问。
“我骗你干嘛,我还看见在那里放火的人呢。”
“是什么人?”
“一伙当兵的,放了火还不走,都呆在上风头看,估计是等火烧完了才走。这个架势是要一个活口都不留啊。你家肯定是出了事吧?否则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在外面?”
锡尔瓦呆呆地跌坐在床沿上,又马上捂着屁股跳起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哈哈哈,疼吧?果然是头一次出这么远门的。”莎弗朗尼亚从自己包裹里拿出一个小瓶丢给她,说:“自己抹吧,省着点啊!”然后端着水下楼去了。
锡尔瓦赶紧关上房门,面红耳赤地解开裤子。
上完药,她不敢躺着,趴在客店的破铺上。莎弗朗尼亚回来,看着她那副样子又笑了一阵,她钻进自己那边的铺盖,说:“那边真的烧了。所以你下一步怎么办呢?”
锡尔瓦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要不,我跟你走吧?”
“哈?要是过去还好说,现在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我可没本事管你。”
“我不用你怎么样,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你只要也跟我讲讲你去哪儿,干什么就好。”
莎弗朗尼亚犹豫了一阵,说:“说出来怕吓着你!”
“你尽管说。”
“有人要杀我,我这是忙着逃命去。”
“什么?!那我们不是一样吗?你说说你是怎么回事,要逃到哪儿去。”
“你还真有意思,跟你说这些干嘛?”
“你尽管讲就是。”
“我是干掉脑袋的买卖的。”
“那是什么买卖?”
“要不看你在这儿像丧家狗一样,我还真不告诉你。不是有人在你家房子那里放火吗?我干的也是差不多的事情。谁家有仇人,我就能挣几个钱花。”
“你怎么挣几个钱花?”
“咦,你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就是我去替他们把仇人干掉或者教训一顿呗,看钱给多少了。”
“还有这样的行当?!那是谁要杀你?官兵要抓你吗?”
“官兵哪管这么多!我是有一次杀人不小心杀错了——结果得罪了了不得的人物。”
“谁比官兵还了不得?”
“你傻得还怪有意思呢!码头上有个海盗,人人都叫他大王。我把他的手下错杀了,他的人都在找我,找到就大卸八块。”
“海盗?还有海盗?”
“我的天哪,你们有钱的人家都这么傻吗?当然有!”
“他们又是怎么营生呢?”
“打劫货船,另外想在码头上做买卖的都得给他们按月送钱,否则别想在那儿站住。”
“码头不是由领主管的吗?”
“我的大小姐你是要急死我啊——码头上几时见过领主啊?说话管用的都是海盗!”
锡尔瓦侧过来面向着莎弗朗尼亚躺着,说:“别着急,我都听明白了。我这里有一笔生意,看你愿不愿意做了。”
“什么?”
“海盗那边的事情,说不定我能给你解决。”
“你?!哎呦——”
“你想想,换了你是他的话,你是觉得杀人出气实惠还是拿钱了事实惠。”
莎弗朗尼亚迟疑了一下,说:“有点意思,你接着说。”
“我有仇人,这是你的生意吧。”
“是。”
“我的打算是这样,我去见见那个大王,跟他谈谈,给他笔钱,让他放过你。然后你再跟我做报仇的生意,怎么样?”
“净扯淡!先睡吧。我还顾得上生意?!”莎弗朗尼亚下床吹灯,然后背对着她躺下睡了。锡尔瓦又恢复了趴着的姿势。
虽然困倦一阵阵想合上她的眼皮,但是客店的床铺的怪味一直钻进她鼻子里来,她还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她小心翼翼地侧翻过来,抚摸着自己的两臂,果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昨天夜里,她跪在过去很少进入的祭祀室里,挽起两臂的袖子,用祭台上的一把金柄小刀沿着肩头一直划到中指指尖,把血滴在家谱自己一家的那一页上,然后跪在祭台前手捧着平日佩戴在颈上的族徽诵读完了礼典上的文字。今天天还没亮,她收拾停当出门挂上门锁的时候,跪在门口烧了一缕头发,诵念了礼典里看来的另外一段文字。
如果史诗里讲的杀人不见血的异术是真的,那么古老的礼典里几乎从未被查阅的那些篇章应该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