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白雪皑皑,整个京城被一片苍茫雪白所覆盖。
陈国公府灯火辉煌,国公一家上下齐聚前厅,正其乐融融地喝着腊八粥,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后院一处僻静的院落里,却不合时宜地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院里的老树上簌簌掉下一层积雪后,屋中的咳声戛然而止,像是把肺咳出来了似的,阮思虞没来由的觉得舒服。
冷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着从破旧的窗洞冲进屋来,更冷了,阮思虞抬起瘦弱的手臂,想将身上的薄被扯上来一些,却在看见自己枯树皮似的手背时,怆然泪下。
她是阮家生得最美的一个女儿,堪称国色,因名中带了个‘虞’字,曾有文人写出‘城南有虞姬,霸王何处觅’的诗句来。在她待字闺中的几年里,曾有许多门当户对的适婚男子上门提亲,阮思虞却谁也没看上,偏生相中了陈国公府的世子陈锦瑄,为此,阮思虞不惜自贱为妾,也要入陈锦瑄的后院。
自轻自贱的后果,就是娘家与她断绝关系,夫君陈锦瑄对她视而不见,任人欺凌,还不到而立之年,她便两鬓白发,姣好的面容像是院中枯死的树皮,重病缠身,卧床不起。
哭得累了,阮思虞沉沉睡去。
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她过够了,想着若能自此不再醒来,便也算是解脱了。
“三姑娘!三姑娘!”没睡多久,阮思虞便听到有人在耳边唤她,只是这声‘三姑娘’来得好陌生,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么喊过她,陈国公府的人都是称呼她‘阮姨娘’。
“三姑娘!你快醒醒啊!”那声音急躁中夹杂着狂喜,话音落下,还伸手推了阮思虞肩的头一记。
徐徐睁眼,阮思虞眼前出现的是一张瓜子脸,一名梳着齐刘海的丫鬟正眯着眼打量她,见她醒来,那丫鬟迫不及待地将怀里抱着的包袱打开,献宝似的将包袱中的透红色薄纱舞衣拎起来,展示给阮思虞看:“三姑娘,你快看看,舞衣做好了,明日国公夫人的赏梅会上,姑娘你定能拔得头筹!”
阮思虞一悸,琉璃般的眼珠子在屋中乱扫一通后,一颗心顿时噗通噗通的狂跳不已。
她记得这是她未嫁前所住的闺房,眼前这丫头曾是她身边的大丫鬟,名唤绿儿,在她进入国公府为妾后的第三个月,便被继母刘氏喊回去配了一个远房亲戚为妻。
“姑娘,你要不要起来试穿一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咱现在修改还来得及。”
绿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织云锦舞衣,爱不释手的样子,丝毫不曾发现自家姑娘的异常。
人生若能有回头路可走,她定会不顾一切的回到未嫁时,如今竟是真的回到从前了?阮思虞呼吸急促起来,紧张得牙关都在打颤,却又怕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不敢去触碰,一个不小心,颤抖不已的牙关就咬到了舌头。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激动不已,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大颗大颗的泪从阮思虞眼角溢出,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在脑下的绣花枕头上。
“哟,三姑娘这是怎么了?”端着汤药进来的徐妈妈匆忙放下托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架子床前,掏出汗巾去替躺在床上的阮思虞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心疼地问道。
徐妈妈是阮思虞已故的母亲留给她的人,从前她被刘氏的人哄得团团转,处处看不惯徐妈妈,三番几次的想将徐妈妈赶走,直到她孤身沦陷国公府,才看清这一切,可惜为时已晚。
咋见亲人,阮思虞哭得更凶了,泪水像是小河似的,淌过脸颊,泣不成声。
“是不是做噩梦了?”徐妈妈小心地将阮思虞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温暖的肩窝,伸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道:“别怕别怕,徐妈妈在这里呢……”
阮思虞忙不迭点头,趴在徐妈妈肩窝,哽咽着附和:“嗯……就是做了噩梦……好长好长的一个噩梦……”
还好,还好她醒过来了……
“原来是做噩梦了啊,三小姐,你胆子怎么这么小啊,嘻嘻嘻!”绿儿在一旁掩着口笑。
阮思虞心里咯噔一声,眼角余光瞟向绿儿,淡淡吩咐道:“你先出去。”
“可是姑娘,你不试一下舞衣么?明儿就是……”
“我让你出去!”阮思虞骤然出声喝止她,嗓音低沉压抑,竟是前所未有过的愠怒。
绿儿吓一跳,吐了吐舌头,默默地放下包袱,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阮思虞忘不了,从前正是绿儿将陈锦瑄的画像、诗稿接二连三地送到自己面前,才导致她对陈锦瑄情根深种,不惜自贱为妾,也要入他后院。
绿儿是主母刘氏指派给阮思虞的人,一个丫鬟,若没人指使,纵便她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教唆自家姑娘三番五次的溜出府去,只为了能与陈锦瑄‘偶遇’,落了个坏名声,让不少想聘阮思虞做正室的人家望而却步。
“姑娘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徐妈妈扶直了趴在自己肩窝的阮思虞,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那绿儿可是主母刘氏特意指派过来的大丫鬟,阮思虞这里有什么风吹草动,绿儿定然会去向那刘氏汇报,刘氏少不得又会在阮侍郎面前嚼舌根,趁机说阮思虞的不是。
阮思虞的母亲张氏进门在先,刘氏进门在后,按理来说,该是阮思虞的母亲是当家主母才对,但有句古话说‘聘者为妻奔者妾’,阮思虞的母亲便是后者,纵使进门得早,也被刘氏压了一头,这也让阮思虞在阮家的地位从嫡女变成了庶女。
张氏生前待人和善,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的嫁给了当年的穷书生,与阮侍郎算是青梅竹马的患难夫妻,阮家上下都同情她,暗地里对后来居上的刘氏颇多怨言,刘氏这主母当得不顺心,自然将帐记到了阮思虞母女头上。
母亲过世得早,阮思虞上一世被口蜜腹剑的刘氏拿捏得死死的,终落得个凄惨结局。
如今想来,恍如隔世,阮思虞终于看清,这世上真心待自己的人,只有在咽气前指着自己鼻子,痛骂自己‘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好’的徐妈妈而已,若从前的她能听得进去一两句徐妈妈的话,也不至于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幸好,如今一切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