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的现在我不止一次这样想到:“要是在当年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变得那么无耻,那现在我们每个人是否就能相安无事的生活……各自的人生境遇是否就不那么糟糕?”
这个问题长久的困扰着我,以致于好多个夜晚不能顺利入眠,而直到有一天……
“李牧,李牧?”
我抬起头微眯着眼,面前一个中年妇女欠身唤我。
来者一头米栗色长发,发稍末端微卷呈海浪状,她额下的双眉细如嫩柳像是碧海中的两弯风帆,而风帆下面是一对如清泉一般的眸子。她的肤色很白,肤质细腻美好,两颊是健康的苹果色,脸型是东方常见的瓜子脸。
我扶着病床站了起来,眼神不经意间瞥过床头的时钟,早上七点四十五分。
“这么说我在病房睡了一夜了。”我暗自嘀咕,实在没想到时间会过得那么快,稍后才想起身前还有一个人站着。
“青青..。”声音短而轻,因为没有后续像是悬停在空中一般,使人听着极不舒服。
“青青。”我再次呼唤,这时候声音才算恢复成五十多岁中年人特有的嗓音,低沉、厚重富有磁性。
“什么时候来的?”我伸展了腿脚随口问道。
“刚进门,见着你..。”来者轻声说道,语气里显有的有些埋怨,她抽了一口气接着道,“在这里坐了一夜?怎么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
我站起身来接过她递来的水果袋并未说话,她也不管一面唠叨一面脱掉外套。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风姿绰约恰如当年。
“先喝点米粥吧,这天气怪冷的。”她看着我,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保温饭盒,“这是我早上刚煮的,嗯,来之前为什么不打电话啊给我?要不是罗叔叔告诉我了还不知道你来BJ了。”
我喝了一口米粥,虽说是米粥但其实应该叫做肉米粥,白色的饭粒间还有星星点点的肉沫,“味道还不错。”我有些回味的舔了舔嘴唇,然后说道:“忽然就想过来看看他,就直接过来了,你瞧,我什么都没带。”我摊开双手以示这是一句很真诚的话。
她顿住削苹果的手,看向躺在床上同样已是中年的罗冰,眼神不由得暗淡了许多。
“他..”
当年的那场车祸让罗冰的脑袋受到了严重的伤害,最后虽已被医生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但他的眼睛常年紧闭似乎永远不会在睁开一般。
“他的脑袋因为车祸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有可能很快就醒来有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当年那位救治医生的话语依稀响在耳边,但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位医生似乎一语成谶了。
“只要有希望我们就不会放弃。”当年的青青握紧拳头咬着牙关说这句话的情形还能够想起,对比与办公室男孩和马尾辫少女发白的脸孔青青的表现无疑显得颇为的成熟。
但我记得当年的青青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青青都这样说,作为罗冰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也不能放弃。
罗冰的父母并没有为难那位肇事司机,那也是一位生活不易的可怜人,同罗冰的父母一样也是一个外出务工的老实巴交农民,家里供着两个娃娃在读书,他自然是拼命工作,那天的车祸也是因为加班过度劳累所致。
罗冰本是家中独子,老两口后半辈子唯一的盼头就是等着唯一的儿子毕业娶媳妇,谁想儿子上大学才一年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阴霾瞬间笼罩在这个家庭身上。
我那年也还是在校学生,也才刚念大一,完全没有收入来源,医院后续住院、养护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除了一部分由那司机的老板支付之外便全部落在当初尚未婚配的青青身上,而更因老两口中年痛失爱儿,工作完全做不下来导致不久之后便全部失业,青青除了要支付住院费便还得负担两位老人的生活费。那时青青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财务专员,月工资四千到五千,管自己是够了但再加上一个家庭在身上便完全力不从心了,如此我便只得向银行贷款。
那年我找当教师的父亲借了一笔钱又以大学生的身份在银行贷款了十万,跟青青两个人一合计便遵着医生的建议把罗冰送往BJ的大医院,以期他能够早日醒来。两位老人自然也随同前往,而青青也辞去当时的工作去往BJ,一个姑娘就这样带着另一个笼罩在阴霾中的家庭孤身前往BJ。
这种勇气我自问当时的我都不一定具有,站在站台上我问有些憔悴的青青为什么。
她的回答让我非常意外。
她说,“因为我知道你也会这样做。”
....。。
那一年十月刚刚高中毕业还没进入我的生命里。
我止住思考望着忙碌中的青青微微一叹。
很多人都以为当年的青青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喜欢罗冰,要不然也不会为他做那么多事情,但我知道其实并不是。
“你的报社明年要上市了?”青青忽然问道。罗冰的父母来了医院,一番寒暄过后,青青即邀请我下楼喝咖啡,两人对坐无言,我用拌匙兀自搅动着咖啡,冷不丁便听到她的问话。
拌匙随着惯性继续转动了两圈随后完全停止,我淡淡的回道,“是的。”随后重新转动拌匙。
“恭喜你。”
我再度停住搅拌的手,身子有着片刻的迟钝,脑海里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不用。”说这话时,声音里居然有着一丝颤抖。
青青望了我一眼,对于我的异常了然于胸,她问:“是后悔了吗?”
我抬头望向她,眼睛里因为睡眠质量不够布满了血丝,但想来并不可怕,因为对面的青青并没有露出丝毫不妥的表情来。
“要是在当年我很早很早以前就变得那么无耻,那现在我们每个人是否就能相安无事的生活……各自的人生境遇是否就不那么糟糕?”
青青一愣,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她低头沉默了片刻而后直视着我的眼睛一脸肯定的说道:“当然不是。”
“为什么?”我像个疯子一样追问道。
“因为你的选择是正确的,这种选择在当时于大家都有利,而你也并非是无耻的男人。”
“若不是无耻的人又怎么会做出抛妻弃子的举动!我知道就是这样,你也不用安慰我,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想法。”我有些歇斯底里的说道,咖啡厅本就是一个安静的地方,我这番举动自然是引得人们频频侧目。
青青见着周围指指点点的顾客,离开桌位丢下买单的钱就拉着有些失神的我“穿街过巷”来到了地下停车库,接着径自往一辆银色的奥迪走去。
“上车!”
我被她推攮的送上驾驶副座,她弯腰给我系上安全带随后自己进了驾驶室,我望向挡风玻璃外白色的石柱,双目并无多少焦距,这幅模样多少令人觉得讨厌和愤怒,是怒我不争恨我不强。
青青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没启动车子,只是平静的望向远方,远方是规则分布的石柱并没有什么出彩的景致,但她却仍是久久的凝视。
车子内是久久的宁静,只余车内空调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越是成功,就越是恨自己,既为当初轻率的决定而感到愤怒又为这轻易的成功而感到害怕,倘若早知道这么容易成功,我放弃那么多东西又有何意义?”
“而倘若早做决定,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情,对她的伤害不那么深,我现在是不是能够活得更轻松一些?”
“可是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他却仍是躺在那儿没有丝毫动静,那我这些年的努力不是就是笑话?我放弃那么多就换来了这么一个笑话!”
沉默丝毫解决不了什么,长久的压抑之后是放肆的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用力吼道。
青青没有回答这个质问,她只是久久安静的凝视着我,望着她的眼神我竟然有些退缩。
“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青青转过头去,“我明白你,懂得你所有的苦闷与孤独。”
“但这是没有办法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更多的时候是被一种巨力推着在走,我们大家走到这一步或许在他出车祸时就注定了。但你我选择共同承担这个责任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这股巨力会这样大?大到让我们不止一次的想要说放弃!”
我沉默的听着他这番话,年轻时的冲劲、年轻时的敢为人先在多年以后渐渐被抹去,更多的时候真想说:“我做不了,我做不到。”但又怎么能说。
“谢谢。”我低声说道。
青青闻言侧过脸颊温婉一笑:“我们之间还用的着说谢谢吗?”
我愣住,望着他的两颊久久不动,这个女人并没有变化,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美丽、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