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故人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出自《晏合诗集·兴中作》。
晏合,郝城人士,幼时家中落道,父母双亡。年仅九岁的小晏合在街边买画葬亲,意境开阔,清新自然,虽笔力尚弱,已有大师之范。郝城首富齐仰慈善谦和,老来无子,因感其情惜其才,欲收晏合为养子。晏合婉谢之,“晏家素一脉单传,小子虽幼,尚有存活之力,断不能绝了祖上香火。”
齐仰闻此,求子之心更甚,如此重情之人,他日必成大器。遂许他保留原性,方成。
话说晏合此人,长相俊美不如风琂,霸气不如赫连昶,清雅不如纳兰月敛,精致不如白玓,自是没有入选“七美”。但胜在灵气通透,风流恣意,举止间似有清风朗月相伴,自成一方天地。再说其才,涉及广而精者不多,唯有《晏合诗集》一本,画数张,曲二三,竟成大家,争相传诵,有“清狂公子”美名。
而都城第一酒楼,“揽月”二字,便是出于晏合之诗。
似是为映衬“揽月”之名,该酒楼足有六层,乃建筑宗师何恺所设计监督建造而成。前三层一致,后三层成宝塔状,琉璃瓦,雕栏柱,为京城仅次于皇宫的最高建筑。其中一层平民,二层雅间,三层大包间,后三层均非极有钱有势者不能入。凡闹事者均无好果,可见背后之人手段通天。
此时,雅间“清风”内,正有人在喝酒。
白衣通透,灵气逼人,眉宇间有狂放风流之色,音质清亮似珠玉碎裂之声:“安狐狸,再敢给本公子失约……”
“安某来迟,自罚三杯。”
话音未落,人已至。
少年一袭月白色织锦流绣长衫,样式简洁素雅至极,却在袖口和底边用苏然点了层层叠叠的娇艳桃花。衣袂翩飞间摇曳生姿,仿佛有万千桃瓣携暖香撞入心中,熏人欲醉。身形挺拔,体态颀长。如墨长发用一根古朴大气木簪固定,披散在脑后,直垂到腰间玉佩上,随少年动作与之忽而亲吻,忽而分离。容若春花晓月之貌,气似久雪初绽之桃。一双子夜染就的桃花眸明亮深邃,变幻莫测,似蕴着万丈星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三杯清酒入喉,少年俯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淡然风流的韵味:“晏兄,别来无恙?”
“自然。”
笑容疏懒,语气狂傲。
安衍初轻笑,在晏合对面坐下,直言道:“找我何事?”
闲闲打开折扇摇了摇,晏合顾左右而言其他,“安衍初,今日怎的迟到了?”
安衍初笑而不语,那神情分明是:时间有限,杂事莫谈。
“卖你个人情。”晏合“啪”得一下收起折扇,弹出一个卷筒。安衍初用二指夹住,放在桌上,用行动表明态度。
“交给风琂,他若愿意,与轻罗言明即可。时限半月。”
“以你之名,何不亲自出马?”
晏合挑眉,似挑衅似嘲讽似不屑似无赖:“你和风琂不是基友吗?基友出马,一个顶俩,我何必多费那些功夫。”
安衍初不置可否。
“死狐狸”,低咒一声,晏合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一瓶绝命散,不能更多了。”
“罢,拿来吧。”
“喏,”将瓷瓶递过,晏合忍不住发问,“我说安狐狸,你要这些毒药何用?我的珍藏都快被你骗光了。”
安衍初高深一笑,“自有妙用。”
“每次听你这么说,我都有一种揍你的冲动。”晏合不满嘀咕,换来安衍初更欠扁的笑容,“如果你能胜我,那么,欢迎来揍。”
“那你就洗干净了给本公子等着!”晏合笑得张狂,突然似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变,“轻罗可是我的人,记得跟你家风琂说一声,演戏可,占便宜……还望他掂量掂量。”尾音略转,已带了些锋芒。
“是吗?”
与平时相异的低沉语调,相交四载,晏合岂听不出其中威胁?
“是。”
“呵”,安衍初低笑,“还是第一次,见你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
晏合反而十分冷静,“有朝一日,你也会的。”复又补充道,“一定。”
那表情,竟有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轻柔地将瓷瓶放在桌上,安衍初拂袖飘然离去。
“这次,就当送给弟媳的见面礼吧。”
四载相交,你竟在不知不觉中欲弃我而去,徒留我一人守着这寂寥繁生,独自沧桑。而你娇妻美眷,天伦之乐,自在逍遥。
晏合,你休想。
心中有莫名情感翻涌,安衍初敛眉,笑得妖娆绝艳。
如此,有些动作,要加快了呢。
至于那最后一句,以安衍初性格,会信?
晏合望着桌上瓷瓶,只手支住下巴,忽而一笑。
安衍初最后一句话,很有深意呐。
狐狸和鹰,狼在食物链上是同一等级的存在。它虽不如鹰矫健,狼凶狠,却能不被此猛禽捕食,自有其过人之处。阴险,狡诈,光明正大地欺骗,不动声色地算计。安衍初就是这样一只狐狸。四年来,他们明里暗里争斗数次,各有胜负,实是平分秋色。他们二人的关系更是复杂,似友似敌,平时怎样不提,遇到麻烦时也会帮一把。当然,那价格,想想都肉痛。
他们不问对方身份来历。虽互相好奇疑心,却成了默契般无人提起。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四年,交情益进。越了解对方,越是庆幸,庆幸此人是友非敌。
然而如今,他中了生生不息,内力尽无,却不得不触摸到那个两人都不愿提及的灰色地带。若,他非他,而他亦非他,他二人的感情,却又该何去何从呢?
“又钻牛角尖了?”
深思被打断,晏合懒懒回头,脸上却并无不悦之色,“哟,什么事把你小子吹来了。不理楼中事务到处乱跑,罚你年底分红充公。”
一蓝衣男子含笑立于桌旁,眼角眉梢具是暖意。闻言,他也不恼,抬手倒了一杯清酒欲饮,未至唇边便被晏合夺了去,“一来就和本公子抢酒,蓝回你还是回去算了。”
明明是担心自己的身体却不肯言明,蓝回失笑,“来都城办事,顺道看看你。”
“红药近来如何?”
“一切安好。”
一阵沉默。
晏合看着桌上瓷瓶,神情有些恍惚,像是透过它看到了另外一人。忽然,晏合将瓷瓶拿起,食指轻抚光滑细腻的瓶身,唇边笑意瞬间危险,隐约带着苍凉和决绝。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狠辣。
蓝回眸色微深,这样的晏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说来无奈,跟了晏合六年,他一直看不透这个初见只有十二的小小少年。他以为他睿智,机敏,沉着,冷静,淡漠,转身他就可以无赖,狂傲,热情,浮夸,冲动。他一次次让他失望,惊喜,赞赏,无言,用一个个出人意料的举动轻易打翻之前的所有印象。他是不能被定义的人,任何词句都无法给他以完美的诠释。
如此可怕,却又如此迷人。
他爱笑,各种笑,笑得最灿烂之时便是最危险之时。这一点,倒是与安衍初非常相似。
想起安衍初,蓝回不由有些头疼。
本来晏合情绪还算稳定,平日也都笑盈盈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自从四年前救了安衍初之后,却渐渐变得喜怒无常起来,可苦了他们这些为人下属的。虽然安衍初也帮了他们不少,但是晏合却不让他们调查安衍初啊。
终究是后患。
“带话给红药,时机将至。”
“是。”
“将琢素派来,那人可不简单……”
一片白色衣角在蓝回眼前晃过,晏合摇开折扇戴好人皮面具悠悠离去,口中不知哼着什么曲子,隐有杀伐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