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两年,柳生是在庄里读的。私塾先生不姓柳,是外来户。当年京考不成,盘缠也是不足以还乡,便留在柳庄。据说是家里也无老小,没甚挂念。里正劝了两下,这私塾先生——当年还是个后生——便决意留下了。于是在庄子里也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私塾先生见过徐举人,却不是同一期的考生。举人在庄里借宿之时,私塾先生已经在柳庄有了根基。
柳生与家中老娘见了面,抱了抱孩子,便匆匆赶来里正家。最先到的,竟是私塾先生。
“先生近日可好。”柳生行礼道。私塾先生姓安,但整个柳庄都只称呼他先生。因为他是四近村庄唯一的私塾先生,各家各户的孩子都送来他这里念过几天书。
“庄子里近日闲了些。”安先生端坐在长条凳上,却也挺直了腰杆,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庄稼汉,“举人在城里可好?”
柳生自是将城里的求学简单说了下。安先生点头道:“举人有大才啊,当年在柳庄也是意气风发的后生。”
里正前去招呼其他乡贤,倒是还没回来。里正的婆娘泡开了茶,便进了里屋不再出来。
柳生问了问自家丫头的学业。安先生夸赞道:“糖宝虽小,却也能静下性子,平日里跟着大孩子念书倒也乖巧。”
原本六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娃,安先生是不教的。但看在柳生也是入得乡学的读书人,其女娃自然也得有个启蒙,不能像其他庄稼汉的孩子一般粗糙生养。
“糖宝的记性不错,蒙学的东西都能记住;还懂事能照顾家里,以后或许能许个城里人家。”安先生满嘴夸着。柳生也是听得高兴,同时也隐隐愧疚。尽管柳生在汴京城里求学,却依旧是个庄户身份;京城居不易,柳生也是时常得替人写些信、算些帐,补贴开销。若非有里正摆下的话,柳生未来的谋生也不过是个私塾先生罢了。
安先生是柳庄供养的,平日里也帮里正打理些账目。庄户家,孩子十二岁便能下地了,七八岁光景也是能提个饭篮子赶个牛羊的。但当年里正放了话,柳庄不缺青壮劳力,柳庄的娃娃多少要懂点事理。但庄稼汉对于孩子能读多少书,是真的没有半点在乎;只是因为庄里有位先生,也因为孩子在白天缺个人管教,在外庄人眼里读点书也是能挣点颜面,所以安先生的私塾从来不缺孩子。
安先生在庄里也扎根了好几十年,从当年赶考的后生熬成了六十老翁,第一批的学生都已经成家立业甚至早亡。韶华作了鬓发白雪,安先生便成了柳庄居二的话事人。
所以当里正领着郎中进院子时,柳庄所有的话事人都到齐了。
柳生将汴京的大疫描述了个大概,又复述了请教举人的过程。
里正没有作声,郎中望着粗陶的茶碗出神。安先生沉吟片刻,先开了口。
“举人说的不错。”安先生拿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随手写着字,“避疫之道,首重于避字。避疫水,避疫气;若器物沾染,必须尽快焚毁。”
里正点头道:“若是人染了疫病,无论庄里庄外,都要避开。”
柳生道:“汴京官府也是如此说的,我回来前,染病的街坊都被封了,染病的人都被关在独户的小院里。”
里正想了想,说:“庄里目前没个染病的,这疫病就得从庄外来。柳生,你说的那个围土,是怎么个围法?”
“围土屯居。”安先生在桌上画了大圈,道,“柳生是想筑墙?”
里正又问:“筑墙之后,不得出入?”
柳生点点头,道:“大疫毕竟只是一时,若要避疫,自然要整个庄子都避开。汴京不过一百里地,北面的饥民会南下,疫病也会随之而来。不可出,也不得入,庄里至少是干净的。”
里正同意,安先生却道:“围土容易,屯居可曾想好?”
柳生从贴身出掏出一纸清单展开,道:“来之前,细细谋划过,避个一年光景,庄里的粮食是够的,水是井水不打紧,腊肉也是家家都存了些,盐巴不知近日可曾补过?”
里正对此自然清楚,立即表示盐巴充足,其他物资也是不甚缺,只是柴火需要多备些。
柳庄南边有片林子,规模也是不小。柳生道:“那就该让青壮准备起来,夯土、砍柴,或许还要些大木作桩。”
里正和安先生都同意,表示一会儿合计完就要召集庄户。郎中一直沉默不语,只是望着粗陶茶碗上的小缺口。
柳生停了停,犹豫着说:“还要备些药草和铁器。”
里正和安先生都盯着柳生,不语。大伙儿都知道,所谓铁器不可能是农具。
郎中抬起头,慢慢说道:“药草却是需要人手,从林子里寻些。估摸着城里也是缺药了,否则柳生该带上几车回来。”
里正和安先生没有理会郎中的话。药草若是有用,大疫不会让人如此恐慌;但聊胜于无。
铁器却是里正不敢决定。
柳生似是打定了主意,道:“铁器是必须要的,趁着其他庄子还没得消息,咱先四处收点。农具暂且不用的,也在庄子里收齐。青壮在林子里多寻点竹子,做竹枪也好。”
里正看向安先生,不敢做主。
郎中却似乎毫无忌惮,漫声道:“这有何难决,不过是一些准备而已。光是筑个土墙,莫非就能挡住人了?”
里正没理会他。安先生却是点头了,道:“乱世之下,不可妇人之仁。”
里正叹了口气,道:“莫非二位都忘了疯子的往事?”
柳生也是大略听过疯子的旧事,但并不知细节,此时有些疑惑。
郎中却朗声道:“当年之事,若非疯子,可还有柳庄今天?”
说完,郎中站起身便往外走,嘴上道:“里正大人可先慢慢议着,在下去列个药草的清单。召集庄户可稍等等,先从外庄收点铁器罢。”
柳生却轻声道:“邻庄的,可要知会一声?”
里正没有答话。安先生轻轻摇了摇头,却又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仁”字,又随即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