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东南一百里,有柳庄。
豫东大平原上无山多水,柳庄不知是先有柳姓还是先栽了柳树,四十三户人家却是有四十家姓柳,围拢不过三里方圆的村子,屋前院后种的都是柳。
一条横贯东西的土路穿过庄子,以庄口的桐树为界,庄外便是大片的麦田。柳庄里的媳妇大多来自邻庄,有土路东头的席庄,也有土路西头稍远的高庄。庄子北面的一条小河,四季不曾断流,却让庄里的人生不出北上的念头。里正说,该在河边也栽点柳。所以在柳生读私塾的那会儿,河边便多了一排柳树。
北面的春旱并没有到柳庄,当柳生走上归家的土路时,两旁的麦田一如既往的繁茂。庄口坐着一排庄稼汉。离六月收割还有不少时间,闲着的庄稼汉整日坐在树荫下望着庄外土路。
柳生在庄里念完私塾,便去了乡学。当年是里正让村里凑的盘缠,而柳生也是村里第二个读书人。
里正却不是第一个读书人。
金制,五家为邻、五邻为保,以相检察;村社随户众寡为乡置里正,按比户口,催督赋役,劝课农桑。村社五十户以下设主首一人,以佐里正禁察非违;置壮丁,以佐主首巡警盗贼。柳庄有里正,却无主首;村里四十三户凡二百余人,以十七为丁,丁不足七十,以六十为老,老人却逾四十多,几乎家家有老有小。
柳庄的里正不是读书人,却是个有德之人。虽不见得睿智开明,也从未开过眼界见过世面,但传承了一代代里正的经验与规则,庄子竟是被打理得犹若桃源。
桃源,本也不是庄家汉能懂的事情,庄子也不至于与世隔绝,庄子里的人也不是良善先民,自然也有贫富,也有狗屁倒灶之事。但里正已经知足,甚至有点自矜;与东西两个邻庄相比,柳庄已是老有养、少有教、家家有粮、户户有房。老人不用被遗弃、不用在家中缩衣紧食,这就是有德了;孩子不会野在地头,而是有私塾先生用心教着,这便是大善了。更别提柳庄居然还有个郎中,虽然是个汴京的破落户,读过几年家传的医书,但自从被里正收留后也是用心给乡亲看病。
席庄与高庄的眼里,柳庄就是女儿最好的归宿,儿媳妇最佳产地。而柳庄的里正,也就成为十里八乡最有德的人了。
柳庄的里正不读书,嘴上却也有几分道理。平日里规劝农桑、调解邻里,倒也是能服人,甚至颇有几分威严。
柳生进了庄,里正便已经迎出来了。
“回来啦?”里正道。
柳生过完年节走的,离家也不过半年光景,算不得游子归乡;心里惦记着汴京的灾疫,一路上也不曾有过近乡生怯的矫情。
“嗯,二伯,回来了。”柳生欠身施礼,语气却甚是平淡。
柳庄几乎家家沾些亲,但因祖上也没出过读书人,族谱宗祠却是不曾有的。柳生也只是知道里正是父亲一辈的,行二,便是二伯了。
“快些回家吧,你娘念叨着呢。”里正笑着说。
柳生又行了礼,却说:“京城出了事儿,回头来和二伯说道说道。”
里正见他严肃,知道真是有大事儿了。要说柳生作为庄里第二个读书人,他的眼界可比庄稼汉要高,虽然是个后生,说话却是顶用的。
“先回家,不忙。”里正说,“我去将大伙召来,一块儿合计。”
里正说完就走了。柳生在庄里又走了几步,便是自家院子了。
柳庄里各家的院子都不大,水井却是没有独门独户的,都是隔着几户合用一口。柳生见自家院门开着,妻子正挑着两桶水往里走,地上是撒了的水一路平行蜿蜒。孩子不在院里,定是日头太盛被关在了屋子里。
柳生的父亲走得早,老母亲拉扯他长大。本也就想着是个庄稼汉的命了,里正却说柳生能读书。里正说的话,庄里人都是要听的,有些好事的也出来印证,说柳生抓周的时候也是捏了张纸的。柳生长大后对此说法有些质疑,因为家中没有什么读书人,自然也没有书没有文房四宝之类,所谓的纸不过是为了抓周,从郎中家借来的符纸。
但无论如何,里正说柳生能读书,庄里人便凑了钱,供柳生读了私塾,又读了乡学。
里正是柳生家的恩人,这是柳生娘叮嘱的。柳生读了书,礼义廉耻也是懂的,但这恩情显然不是用地里长的庄稼来还的。
里正要柳生还的,是一个守护柳庄的承诺。
柳生就是下一代里正。这是里正说的话,所以庄里人都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