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开兴元年,春旱,汴京大疫。五十日间,诸门出死者九十余万人。
柳生手里吊着块腊肉,叩开了半扇宅门。开门的小童向里让了让,却又拿眼睛瞧着柳生。
“没病着呢。”柳生说,“老师可在家?”
老师自然是在家的。满城都是疫病,路边倒毙者不计其数,茶楼自然是去不得的,西市也已停了几天。
小童顺手提走了柳生手上的腊肉,认真地回答:“老爷在院子里读书。”
时已晚春,却因大旱乱了节气,午后的汴京城竟是有了一分燥意。徐举人眯着眼靠在藤椅里,一卷书握在手中却是被当成蒲扇轻轻摇着。似是听见了柳生的叩门,他将双脚往后缩了缩,躲进了大槐树的阴影下。
“来啦。”徐举人的声音极轻,语速也极慢。
“来了。”柳生远远行了礼,又走近几步,在井边寻了个马扎坐下。“想着明日要走,特来向老师告别。”
“走啦?”徐举人稍稍睁开眼,旋即又阖上了。
“临走前,想请教老师些问题。”柳生恭敬危坐,直视举人道,“大疫之下,心忧乡亲故里。想问老师,何以避疫?”
徐举人是正大元年的生员,却不是真的举人。金设科皆因辽宋制,乡、府、省、殿四试皆中者,则官之。徐举人未及省试,但街坊相称必以举人尊之。柳生不过读了乡学,来得汴京求学却无门路,唯独用里正的一纸荐信叩开了徐举人的宅门。自此便时时请教,以学生自居。
徐举人沉吟良久,又端起茶杯凝神寻思了良久,终于开口:“帝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鬼,其一居江水,是为瘟鬼。”
柳生问:“因水而有疫病吗?何以春旱之后大疫?”
徐举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沟洫不通,气郁不泄,疫疠所由生也。古曰:疠疫,生于暑湿秽恶之气。我且问你,黄淮之水可曾绝流?”徐举人指了指柳生边上的青砖井台,“此井可曾荒弃?”
柳生羞愧低头。他只听得春旱,却不知何处春旱;只看得满城大疫,却不知如何大疫。
“旧有豫章沟,比久湮塞,民病途潦。命疏浚,民得爽垲以居。淤泥恶水,停蓄弗流,春秋之交,蒸为疠疫……”徐举人又阖上眼,自顾自吟诵着。
柳生小心记忆,终等到举人不再有话,问:“如何避疫?”
举人答:“疫在恶水,避水;蒸腾为气,避气;沾染衣被,焚之;人若染之……”
“也焚之?”柳生惊悚问道。
举人睁目,直视柳生。
柳生再次羞愧低头,暗骂自己的荒诞想法。
“请教老师,如何避疫?”
“疫者,以其延门合户如徭役之役,众人均等之谓也,无论贫富贵贱不能避。”举人慢慢地解说着,“你近日可见官府所为?”
汴京的官府近日来倒是有些作为,在城内四处临时设了安济坊,以接济贫户,广施药粥,每日不停;郎中们也尽皆坐堂应诊,不曾推脱;坊正组织丁壮掩埋路边倒毙的尸体,也是一刻未曾松懈。柳生道:“若比照汴京,以乡贤执教化,富家开仓周济,设馆置医,散施药饵,可避否?”
“可。”举人回答,“但大疫,起于天道不顺,祸于饥贫流氓。淮甸流民二三十万避乱江南,结草舍遍山谷,而江南疫死者半。”
柳生沉思片刻道:“围土屯居,阖庄闭户,可避否?”
举人不置可否,却道:“人畜倒毙,横尸暴露,疫疠遂盛。”
柳生又沉思,艰难道:“焚之?”
徐举人不再说大疫,从藤椅中直起上身,似要站起:“可曾用过饭?”
柳生忙摆手,起身行礼告辞。
小童走了进来,为举人满上茶水。
举人又阖上了眼睛,躺在藤椅之中,嘴中却说:“腊肉以后却是没有了。”
小童忿忿道:“老爷却是宽厚,教他这么久。”
举人不语。小童却继续道:“老爷不过是当年路过柳庄,借宿些许时日,那里正也忒不知人情,居然还荐人来日日呱噪。”
举人似乎忆起年轻赴京赶考的岁月,忆起盘缠不足滞留柳庄的尴尬,忆起柳庄的柳与庄里的人,忆起草囤边上与某家姑娘的誓言……
“不知他还在不在庄里。”举人自语,似乎听到了那个夜晚的绝望哭喊,看到远远站着的倔强身影……竟有些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