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用食品袋提着油条回到屋里,见爸妈又开始斗嘴,也没了心思吃早点,干脆坐到沙发里,闭目养神地把左脚搁在右脚背上,右脚下意识地打着拍子,听他的父亲和母亲唇枪舌剑。
王斌心里烦的时候,总是这样,而且总是会挑一首自己特别喜欢的流行歌曲在心里悄悄地唱,反复地唱,他觉得这样会使他郁结在心头的烦闷减少一些。
窗外开始飘起了雪花,是入冬以来的头一场雪,前些日子天气预报里也说过有雪,可总是没落下来。早上出去买油条,王斌发现天色不对,他就不免有些担心,担心天一落雪,通往大青山的班车恐怕就不发了,一来乘客少,二来在盘山公路上又容易出事故,那些精明的个体户是很少会去冒险的。王斌还担心天一下雪,回不去让马副主任等得着急,因为王斌去联社审批的那笔贷款有急用。按理说,进入四季度,该是加大力度收贷结息的旺季,不应该再放贷款,可大青山烧木炭的黑土岩村村主任赵虎成天缠着马副主任不放,说不给他放点款,他的木炭窑就点不起火来,火点不起来村里人连年也没法过。
马副主任没办法,又想到赵虎的木炭窑养活着村里几十号村民,今年天又大旱,收成不好,不在木炭窑上打闹两个零花钱,村民确实年关难过。赵虎烧的一窑好木炭,在城里销路好。只要给他注入资金,他就能挣钱。
马云仙斟酌了几天,才让赵虎去寻王斌填写了一份5000元的贷款申请。
“就这么点!”赵虎显然不满足。
“就这5000块恐怕联社也不批,现在正压规模,收还收不回来呢!”马云仙无可奈何地笑笑。
“信用社还能没钱,还能怕放贷款,不放贷款你们怎么活?”赵虎不相信。
马云仙苦笑笑没做回答,她也无法回答,在大青山这么贫困的地方搞农村金融工作,农民们只知贷款,好像信用社是取之不尽的金库。很多人不理解信用社的苦衷,而且也懒得去理解。宣传工作做了不少,你尽力去向他们解释,他们反倒说你是财神爷流泪——哭穷假恓惶。满足了要求,高兴而去,满足不了要求就感叹到信用社贷款比登天还难,甚至到当地政府告状。
想到这些,王斌心里连歌也唱不下去了,他觉得更烦,他盼雪下得再大些,大到可将整个世界掩埋的地步,这一来,他父母便永远安静了。
王斌刚产生这个念头又觉得自己好笑,雪埋了整个世界,那他和柳琴呢,还会在这个世界存在吗?两人的爱情还会继续吗?
王斌想到柳琴,心里的烦闷又减少了许多,独自坐到餐桌旁吃起了油条。
母亲边从厨房里给王斌端出热好的牛奶边喋喋不休:“你还有脸回这个家,如果换了我,早就跳白云河了。”
父亲在洗手间里用毛巾擦着脸寸步不让:“我为什么不回?这是我的家,你是我老婆,斌是我儿子,还有云和华是我女儿,我不回这里又到哪去?”
母亲给王斌往杯子里倒着牛奶连连反击:“你还有脸提云和华?还有脸做她们的父亲?你在白云信用社怎么就不想到我,不想到云和华呢?你怎么不想到你做丈夫和父亲的一份责任呢?”
母亲最痛恨的其一是王斌的父亲在担任白云信用社主任期间极少回家,30多年和家人没过了几个团圆年,而且回到家中很少要求和她同房,这是女人最痛苦的地方。王斌母亲疑心丈夫有外遇,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偏远小乡,信用社主任无疑是女人们都想巴结的财神爷。
每回和丈夫做完床上之事,王斌母亲就无休止地盘问丈夫,从丈夫的回答中寻找破绽,抓住把柄,在丈夫身上又咬又抓。使王斌的父亲每次回家总是带着满身伤痕含悲而去。
其二是王斌两个姐姐的不幸遭遇,使王斌的母亲如坠寒谷,痛不欲生,在心中结下了永久难以愈合的伤疤。
起初,王斌的父亲对妻子和女儿充满了内疚,自己忙于工作,把家庭重担全搁在妻子一人身上,更使他痛心的是自己两个心爱的女儿在卷入改革开放之初的打工热潮的同时也走入了她们人生中最不幸的深渊,对他这个做父亲的痛恨至极,至今也不喊他一声爸爸,不踏进家门一步。
但是,王斌的父亲在妻子无休止的指责声中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开始和妻子争辩,后来就吵,直至认为女儿的悲剧并非全是自己的责任。两个女儿去打工之前,他曾极力反对过,王斌的母亲那时候却持着沉默的态度。
王斌十分清楚在母亲心里将永远仇恨这一切。母亲的仇恨就如城墙上砌着的老砖,任凭多少年风雨的冲刷都仍然鲜艳如故。母亲在姐姐出事的那些日子里,欲哭无泪,只是突然地将很多很多世事看透看穿了。
王斌望望父亲,他感到父亲非常苍老,老得仿佛比他本人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多岁,父亲实际才六十出头。在白云信用社一待就是40年,把他人生的一多半心血倾注在了白云信用社和那里的农民身上。父亲看上去那么瘦弱,而且两眼被严重的未曾得到有效治疗的白内障所困扰,双手肿大的关节仿佛画上的龙爪。父亲总是一身乡下人的装束,没有一点信用社主任的官架子。望着父亲,王斌心里马上涌起一种难言的苦楚:他所在的大青山信用社和父亲在过的白云信用社地理位置和社区条件相差无几,自己老了也难免落成父亲如今的光景。所以,王斌对父亲极为同情,尽管他是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的,从小就对父亲的印象很淡漠。
父亲坐到饭桌旁,用手拧下一截油条,边嚼边说:“你只想到儿女私情,就没想想别人的工作,看看别人的妻子是怎么做的?我们社老会计周俊福的妻子,为了让丈夫能安心工作,在家独自种着十几亩责任田,还要侍奉瘫痪在床的婆婆,自己由于劳累,患了癌症,到死也没向老周叫过一声苦,反劝老周别为她伤心,尽量不要影响工作!你做人不能太自私了。”
母亲气得脸色发白,她用抹布抹着餐桌上洒下的牛奶,发着狠说:“你,你没人性。”
父亲说:“争论归争论,别污辱人格。”
母亲坐在沙发上哭了,她是永远斗不过父亲的。她这一辈子都败在了父亲手上,恨他、怨他、咒他,却永远离不开他。
母亲无奈中,只好含泪求援似地望着吃油条的王斌。
王斌把最后一点油条塞进嘴里,用手指擦擦嘴,进洗手间洗了手,才走出来说话。
王斌说:“成天吵什么,你们这一辈子还能在一起多久,就不能和和睦睦安心过几天,爸,你让妈一点行不?”
父亲咽下一口油条说:“我让她,谁来让我?”
母亲抹了把泪说:“你叫他来让我?笑话,我看着他过了一辈子还不晓得他的人性?得理不让人,还想抢三分。连你姐姐他都不晓得去疼去爱,她们为什么那么恨他?就是恨他不像个父亲。”
父亲说:“她们恨我,也是你调教的。”
王斌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
父亲说:“你凭啥让我少说?”
王斌说:“你是男人,妈是女人。”
父亲说:“男人也是人,有谁规定男人和女人吵架,男人就得让女人?”
王斌听了有些不高兴,他说:“爸,你怎么能这么讲话?”
母亲说:“斌,你莫理他,你不是说到联社办完事还得去接柳琴吗?”
王斌看了墙上的石英钟,已经八点多了,联社信贷股该有人了,他夹上黑皮包,闷闷地对母亲说:“我走后,你们别吵了行不?妈,要不我真的不想回这个家了。”
母亲点点头。
王斌又向父亲望望,父亲长叹一声进了洗手间。
王斌母亲从门后摘下一把黑布伞要王斌带上,王斌接过伞说了一句:“我中午就回大青山了。”说着就开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