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是多事之秋。
L大校辩论赛开赛。
法学院承办“国内经济法高校论坛”。
院学生会面临换届选举,骆婷要潜心找工作,我竞选副主席。
跟这些比听上去不值一提的是,沈思博被要求请我一寝室女生吃饭。因为他上次“把庄凝拐走一个晚上害她们好担心”,呸。
我被院办抽调过去,写发邀请函,置办礼品,打电话。嘉宾有国内知名教授,法学权威,以及市教育厅和执法机关领导。
事情看着简单,做起来却琐碎,每一位都要确定送达,收取回执。有人未必拿你当回事,颇不耐烦,你还得耐心跟他沟通。
论坛排在十月的第三个周末,而那周周六下午是辩论赛的初赛,法学院对经院。后者也是L大的王牌学科,一个两个出来的都是嚣张的主,都觉得自己是未来的索罗斯巴菲特,动不动就要抄华尔街的底。
我不是不紧张的。
论题没多大新意,知易行难和知难行易,我们正方,持前者。
对方火力集中在二辩,这个男生长的一脸商战,攻辩时有如德摩斯梯尔尼附体,言辞犀利,滔滔不绝,每次都捡准要害下口,连辩友的发言都抢。
以至于他们的三辩坐在一旁,眼神都飘了,基本没有发挥的机会。
对方气势太盛,我们这边一辩那个女孩明显有点慌,做攻辩小结时,最后一个磕巴,读成了“综上所述,我方认为,知难行易。”
底下立刻有哄声。这就相当于,球场比赛队员一脚踢进了自家球门。
经院那边有人呼哨,喝倒彩。法学院人人面色阴沉。一辩坐下时脸都白了。
对方二辩起立,陈词前先微笑:“首先,感谢对方辩友支持我方观点。”
我本来也慌,这下怒了。
接着我就想到了怎么扳回来。
我起身,双手按住桌沿,上身挺直,发言时刻意微微前倾:
“各位,我方一辩方才在表达上出现了谬误,请问,是她不知道我方观点吗?相反,她知,而行错。这恰恰证明了我方观点,知易行难啊,这位辩友。”
句尾扬上去再落下来,不要怀疑,我成心的。
大概一两秒钟之后,场内开始鼓掌、喝彩,还有人跺脚,忒不冷静。
对方足有十几秒无人起立反驳,二辩瞪着我。最后是三辩站起来,含糊了几句。
有时候能力相当,士气就是胜利的指向。
结束以后,陡然放松下来,我们都累的打颤。
骆婷过来给我一个熊抱:“干得好庄凝。”
这次她旁边终于换了个男人,长相纯良,和齐某人不可同日而语。骆婷在毕业前赶上一场黄昏恋。
正这么想的时候骆婷转头对她男朋友说:“对了,齐师兄呢?”
她男朋友四处看看,接着耸耸肩:“走了吧,没事,你还怕他丢了?”
我问:“他来干什么?”
“哦,他陪他老爹来参加……”骆婷还没说完,我注意力就跑掉了,我看见沈思博了。
这时我背后有阴影袭来,接着有人碰碰我:“嗨,美女。”
我回头一看,是对方的二辩:“咱们不打不相识--吴谦,会计系,经院的学生会副主席。”
他伸手来握,我也不能拒绝,结果手被紧紧攥住,并顺势把胳膊搭到我肩膀上:
“拍张照,留个纪念。”
他掌心湿而且粘腻,还握的特别紧,我生理上产生严重不适,险些连笑容都没法保持。
闪光灯劈头盖脑迎面而来,我的厌恶不知有没有被抓个现行。
“庄凝对吧?”吴谦终于松开我,露出四颗牙齿,右嘴角吊起来,像试卷上一个标准的勾:“我记住你了。”
要是真的威胁我倒无所谓,但此刻日头还明晃着,吴主席这么瘆人就不对了。
好在沈思博已经走到我身边:“怎么了?”
他肩膀挨着我,隔着两层布料,我也感到他肌肉紧绷。
“没事。”我笑:“拍个照片。”
吴谦用领导乃至领导人的眼光打量沈思博一下,然后对我说:“再联络。”
这人一转身我就掏出纸巾,使劲擦手心,骆婷在一旁看看我:“不够我还有。”
“谢谢哦。”
她继续说:“经院果然变态多啊,这人肯定是那种大清早起来,对着镜子吼三声‘我要赢!’,那种偏执狂。”
我边擦手边对沈思博介绍:“这是骆婷,我领导。”
他跟我乖乖的叫一声:“骆师姐。”
“乖。”骆婷格格地笑:“把这个小帅哥紧张死了,你怕他打她?你倒让他试一个看?”
“那倒不至于。”沈思博笑笑,偏头看看我:“谁敢碰,你?”
我穿外套,手抓在衣领上,一边横他一眼。他莞尔,抬手过来,把我自己使不上劲的后领翻好。
骆婷在旁边轻咳一声:“庄凝,先走了。”
“骆师姐等一等。”沈思博手还在放在我颈后,转头对她说:“我要请她室友吃饭,你一起来吧。”
“吃不成了。”我低头系纽扣:“谢端,就是我跟你提过那个,妈妈生病回家了,下星期才回来。”
“……一定得等她?”
“当然。”我很严肃地看着他说:“她可是我最爱的女人。”
沈思博看样子快摔倒了:“小姐,我不认识你。”
“怎么又不认识了呢,不是刚认识吗?我好好站在这里,你就跑过来。”
“我跑过来干吗?”
“谁知道呢,也许看我长的漂亮吧。”
他有好久不讲话,我看他的眼睛都眯起来了,非常的卡通,却又非常迷人。
他再这样我都要受不了了,我说:
“手伸出来。”
“?”
我把手塞到他掌心里去。
别看动作挺大无畏的,其实心里可紧张了。他万一不配合呢,那么自那晚开始的缱绻怡人,小打小闹几个月,一朝回到暧昧前。
好在他配合了。我触到他中指上,做学生的都会磨出来的一块茧,他位置跟别人不是特别一样,因为小时候拿笔姿势的问题,为此他妈训过他好多次,没用。
可是我觉得,好酷啊,我的沈思博,就连手上的茧,都这么有辨识度。
现在他的手握着我的,先前那个伪德摩斯梯尔尼遗留的不适都抵消干净。
他抬一抬:“刚认识你就这样?”
“我乐意,乐意。”
“……说的迟那时--快!”沈思博侧脸,前面几个字还在慢悠悠阴沉沉的说,到最后一个突然扬起,来势汹汹,直冲到我面前一样。
我吓的一抖。
没错,他这是在给我说鬼故事呢。
我们刚去看了《OFFICE有鬼》,莫文蔚身材真好,舒淇相当漂亮,香港电影吓唬人的功力也见长,不比从前--照《2002》里谢霆锋的说法,阿婆,你以为你绿的跟个青菜一样就是鬼了?
在学校放映厅看的时候还不觉得,大家反正聚在一起此伏彼起的尖叫。我一边看一边还跟沈思博讨论了一下,香港的鬼还行,比起日本的来,比较有序,有忌讳,还有是非观。
出来以后就不行了。
我这个人白天看上去挺唯物的,其实骨子里是个神秘主义者,一遇到适合的环境就开始发作,此刻月色如盐,四周人迹寥落,我又刚看完恐怖电影。
一紧张我就紧紧挨着沈思博,他转头看看我:
“你很怕?”
“没有啊,哈哈。”我放松身体,甩甩胳膊:“有什么好怕的。”
他顿了一顿,那种促狭的笑意又来了:“那我再给你讲一个。”
他就开始讲,桃花杀的故事,某年某月,女人因爱生妒,杀了自己心上人的情人埋在桃花树底下。
后来女人如愿以偿,嫁给心上人,某日春游踏青,路遇桃树十里。兜兜转转绕不出去。
她一转身,就到了“说时迟那时快”的部分。
我其实一直认为这个评书里的高频词,表现力相当一般。但被他此刻说来,特别有惊悚效果:
“--一个老婆婆出现在她眼前,阴阴地讲,姑娘,你知道,这棵桃树为什么长得那么肥吗?”
我这个时候牙齿已经暗地里打颤了,还在硬着头皮玩强悍:“嗨,一般一般,听过的。”
他笑的样子挺坏的:“那你掐我干吗?”
我才发现,我正无意识攥着他袖子呢,赶紧松手,牙根那里冷嗖嗖的,想反驳但没有力气。
小河流在夜色里闪着光,它横贯整个校区,从木桥经过的时候,可以看见一尾一尾柔韧而肉感的,银亮的鱼。这里距离宿舍区也挺近了,我感觉刚好一点,沈思博开口,诡声诡气地:
“你知道--这河里的鱼为什么这么肥吗?”
我“啊”一声,两只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接着我就走不动了。
沈思博可能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开头还在笑。渐渐的大概是的确发现我脸色不对,不是跟他寻开心。
他开始紧张,转过身扶住我肩膀:“真吓着了?不会吧?庄凝?小庄?小凝?”
我笑不出来,只能衰弱的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看上去又歉疚又奇怪又无可奈何:“你还真是……没事儿,哪来的鬼?都是编的。”
我当然知道是编的。
我不知道的是,怕就算了,可心里这么沉的悲哀,到底是从何而来。我的意识和身体像水和油没办法相融,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眼睛发直。
后来细细想想,这也不是不能解释的。
鬼这个事物,带来的,有时并非死,而是生的恐怖。它归根结底象征着脱离常规,从而产生无从控制的无力感。鬼不仅仅是鬼,它是生活里一切阴暗的,叵测的,不可知的变数。
大多数时刻你活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偶尔,你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条件下成立的偶尔,世界在意识里,一时因无常而冰凉。
于是我眼下只觉得莫名的恐慌,没办法理清楚,再讲给他听。
而沈思博正低头看我,看我大概是缺血的脸,神思恍惚的眼睛和脆弱的嘴唇。
他眼神里有迷惑,黑蒙蒙的,他也许并不认识这个样子的我。
我的神智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回流,我渐渐又觉得暖了,但是心跳的飞快。他紧张地笑了一笑,笑容到半途就不见去处。他俯身过来。
我闭上眼睛。
“庄凝?!”
声音从身后而来,第一声不是非常确定。沈思博比我先反应过来:
“是叫你的吧?”
我睁眼,和他面面相觑。然后我转头。
那个天昏地暗的情况下我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哪个啊,不想活了是不?
我看见木桥尽头,通往寝室的林道上,拖着小皮箱的一个身影:“庄凝,是你吧?”
“端端?”
我还没来及有别的反应,她就像迷路的小孩子,丢下皮箱向我跑过来,帆布鞋踩得木板咯吱咯吱响。
我转身正迎上她,她一把抱住我,我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才明白她在哭。
“端端?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抱着她,无奈地对沈思博偏偏脑袋,他目光落在谢端身上,再看我,用口型问:“没,事,吧?”
我摇摇头,轻声说:“没事,你先走吧。”
“我和我妈吵架了。”宿舍里,她坐在那儿,脸捂在毛巾里,闷闷的声音:“我就跑回来了。”
“为什么吵架?”
她沉默。我摸摸她的头发:“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突然开口:“她又指责我。”
“我怎么样她都不满意,哪怕特别小的事情。”她可能真的压抑太久,一开始说就不停顿:“她说,我不像她生的。我跟我爸一样,天生的,无可救药。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真的怀疑,她根本一点不喜欢我。庄凝你说,她生我干什么?”
她抬头看我,发抖,断断续续讲了很多,关于她妈妈,好起来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她小时候家里还没有调上来的时候,镇幼儿园小朋友只有她穿她妈妈托人从上海买来的童装,可爱干净如同广告里头的小童星。
她几乎没挨过打,也很少被骂,生气到极点做母亲的也只是哀愁地叹口气,道,端端,你好啊,你真是你爸爸的女儿。
但就这么一句,小小的谢端就会立刻羞愧的哭起来,谁都劝不住。
不是这种家庭出来的不明白,这是何等的份量。意味着堕落,败坏,自我放弃,以及让爱她的人非常失望。她们母女同甘共苦,在生活里挣扎了那么久,她母亲轻而易举一句话,就能把她变成一个背叛者,把她打发到另一种被鄙视的生活方式里头。
这意味着另一种遗弃,精神上的遗弃,遗弃向来是孩子最恐惧的事。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在街上不知干了什么惹我妈着急,她拖过我就往街边一个乞丐那儿走,边走边冷酷地说,你这么淘气,我把你给他了,我重新生一个。
我至今还能清楚想起来,我在她手里是怎么样的惊慌,痛哭流涕,不顾一切地哀求。我记了十几年,也不是说要怎么样,就是一直记得。
大人对小孩语言上伤害的效力,其实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烈。
但问题是,我妈是无心的,但是谢端的母亲明明知道这样会让女儿内心苦痛,但她宁愿如此也不愿放掉这句咒语。只因为它有效。
我从上方把她抱在怀里,除了叹气,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端端,怎么说她都是你妈妈。”
我寻找合适的措辞,边想边慢慢地对她说。
“--也许你长大了,她一个人很寂寞。跟她好好谈谈。让她知道你是成年人,能管好你自己。
--如果实在说服不了,也没有关系,当个好女儿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千依百顺,你看我,不也凑合。
--没事的端端,都会过去的,而且我,我会陪着你。”
满室清寂,一地凉白的光。她一直不做声。我线衫上臂部位有一小块,慢慢被浸湿,变凉,贴在皮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