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果还是那时候的庄凝,刚才就不会为他那句话哭那么厉害。可是我就算有可能,把那么一点一点,心思缠绵的改变讲给他听,那个可能性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关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起身,在他拉开房门之前终于能出了声:“你去哪?”
听起来他是笑了笑:“你还在乎这个吗?”
他出去后没多长时间,天又下起雨来,这一次不但势若倾盆,而且阵线绵长。
我打他的手机,一连好几遍都无人接听,我下楼去前台要了两把伞,在四周找了半个小时,最后转到酒店的后门,也不见他的身影。
从这边上去是安全通道,我把雨伞收起来靠在一边,坐到阶梯上,额发和肩膀都淋得透湿,牛仔裤从脚踝到膝盖紧紧黏在皮肤上,我非常无力,眼泪却一点都流不出来。
回房间我从包里翻出我妈之前塞进去的感冒药,吃了一片,然后去卫生间把湿衣服先晾起来,放水洗澡。我一边使劲刷浴缸,一边想,他不会一直不回来吧,我们不会就这么结束了?
我有一半是被冻醒的,浴缸里的水温估计已经不到三十度,我站起来全身哆嗦,又拿热水彻底冲了一遍。外头雨小了,但齐享还没有回来,我昏昏沉沉地爬上床,伸手去摸手机,还没有碰到就迷糊了过去。
从他离开到我躺在床上陷入昏睡,大约是从十点半到凌晨一点这一段。接下来我们不妨以齐享的角度来说一说这两个多小时,所发生的事。
他并没有走远,他过后告诉我,但是我的思路不对,如果我坐电梯上二十楼,会在酒店的观景茶座找到他,虽然他当时,既没有心情观景也没有心情喝茶。服务生引他到吸烟区,但他一支烟从头到尾,并没有点燃。
那一小段他的心理活动,具体我是讲不上来的,只能用关键词来概括,失望,和愤怒,他后来对此只简略地说了一说,不愿多提,最起码没有提到他的伤感和严重受损的自尊心,我问他他就当没听到。
齐享回房间是十二点左右,他看了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一进门他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光线昏暗,我放在床上的外套不见了。
当然,它彼时在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连同它的主人,后者正躺在一缸热水中,又累又刚吃了药。
其实还有很多痕迹可寻,比如我的包明明还在,但是,从齐享进房间,静谧迎面而来的那一瞬,他在心理上,就已经先入为主,那个坏脾气任性的女孩,不知负气跑哪儿去了。
你这么倔,他说,这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齐享站在那里给我回电话,结果手机在包里闷头闷脑地开始响。他下楼之前,甚至还推开洗手间的门匆匆一瞥,如果当时门扇再展开哪怕十五度,他就可以看见我挂在那里的牛仔裤。
他去前台询问,果然,前台接待对我很有印象,那位小姐,她刚在这里要了伞,出去到现在还没见回来。
齐享坐在大厅又等了片刻,这么一截时间里,他逐渐焦躁起来,雨势渐渐小了,而楼上浴缸里的水正慢慢变凉,我已在睡梦的边缘。
他重又上楼,室内纹丝未变,他只能拨给郝甜甜,这个姑娘一开始含着睡意正浓的钝然,咬字都不太清楚,啊?你说小庄啊,没有,她不说不回了嘛,我就留在章豫这儿,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她声音渐渐利落起来,哎呀,这怎么办,要我帮忙不?
假如焦灼方才只是一只爪子,在郝甜甜说没有的那一瞬间,立时变成了一排尖牙,齐享说他几乎不记得回答了对方什么,阖上手机人已经疾步到了走廊,反手撞上房门。
“砰”的一声。从时间算起来,我是被这一声给彻底惊醒的。
我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梦一直没断,这个雨夜真是辽阔,我好像小半生都过去了,还在它的里面。
有那么一会儿,雨好像下到了屋里,我嗅了嗅,它凉淡的味道就在咫尺间。
我翻了个身。我这时候已经醒的差不多了,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但心却跳得一下比一下快,直到床的另一半陷下去,来人从身后整个把我抱在怀里,雨水清澈的气息就像是从天而降,真是一场好雨。
“回来了?”我非常轻非常轻地问,倒不是别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
“嗯。”他的身体,被淋湿的部分微凉,其他都非常烫。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被他握住,动弹不得,他说:“你刚刚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啊,找了你一趟,这不没找到吗。”
他没有接话,从后面轻咬我的耳朵和脖颈,手上也用了力气,我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柔软,隔着T恤的一层棉布,反复被包抄,被捻动,再等他腾出手放在我裸露的腰上,连我都感觉到自己身体轻微的一阵抖。
齐享支起身,我就着他平躺了下来,像个听话的小丫头,抬一抬上身,再举起胳膊,T恤在腕部一纠缠,立刻就不知所踪,他扣住我的双手,解开衬衣一个个纽扣,一边他低头,沿着我下巴到右耳后那一条斜线吻上去。
现在我手掌下是齐享年轻的坚硬的肌肉,这是他的脊背,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胸膛和小腹,他握着我的手,越过他身体的其余部位。
接着他分开我,抚摸我,揉捻并且剥开我,最后他尝试着进入。
除了他猛然到底的那一瞬,我痛得几近失聪,其他时候都还可以忍受。我掐着他小臂,艰难地调整呼吸,尽量不去牵动体内新添的伤口。而对于齐享,这个伤口正接纳他一边又推挤着他,他俯下身来亲吻我,忽然间伸手一扯,被单漫过头顶,黑暗铺天盖地,我在不见光的四面里被围困,被碾压,被厮磨,被一次一次劈开,慌不择路却避无可避。
我一时竟然困惑,是不是这个人?他是谁?我叫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答,从轻声试探到一迭声嘶喊,我开始使劲推他,再得不到回应我估计就要崩溃了,他这才把遮挡物掀开。月光和清凉的空气里面,双方都喘息急促,我脸上满是冷掉的泪水。
我又得以看清楚他的脸,每一根线条都是我熟悉的,却又仿佛被人偷换灵魂,平时他的眼睛不像这么黑,嘴唇没有这么红,想来我此刻也是非常鲜艳,只是自己看不见。齐享看着我,律动轻缓下来,他低下头,我的眼泪蹭在他面颊上。
天还没有亮,刚下过雨的天空呈现一种暗红色,我们两个刚才有一阵短暂的睡眠,我先醒来,一动齐享就跟着醒了。
“你要什么?”他问我。
“去洗手间。”
他放开我,我扶着他的手臂起来,坐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过去,回来以后我们各自检阅了一下在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最吓人的是他小臂上被我掐出的,紫红紫红的几弯小月亮。
我说:“不痛啊?”
“当时没感觉。”齐享抱我坐到他腿上:“你呢?”
“还好。”
他样子挺坏的:“那把我掐成这样。”
“肯定是疼啊,不然换你试试。”我辩解:“不过我从小就扛疼。”
“这我怎么试?”他失笑:“不过要是能让你觉得公平点儿的话--我也疼,你紧得……”
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去去去,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他把我的手拿下来:“那讨论点什么,你说。”
“你刚才找不到我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着急?”
“你能不能问个有建设性的?”齐享回答,态度颇为不合作。他之前简略告诉了我过程,他下楼把号码留给前台,嘱咐看到我就打电话告知,然后他出门打车直奔深C大,不见人影又去了火车站,但当晚并没有到陵城的车次,他甚至回到我们看话剧的那个小剧院。但他并没有提到担心或是焦灼这些话,他描述的非常客观。
“但是我之前找不到你,我很着急的啊,这有没有建设性?”我说:“齐享,我没有考试,是真的身体不舒服,这个很多人都可以作证。至于,至于去年元宵节……”
“去年元宵节。”齐享接过我的话:“我正在香港,那时候非典爆发,连我在内好几个同事被隔离,有人被送去医院再也没回来,每天都看见彼此恐惧的表情,人在什么时候最觉得现有的一切值得珍惜?也就那个时候了吧。”
我想,他什么意思?
“现有的一切,包括你。”他说:“小凝,这一年过来,我们一直很愉快,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是……”
齐享搂着我躺下来:“你是想说,你不是一年前的庄凝了?”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笑,把我的脑袋攮到他肩膀上,我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他再次进入我,是天色露了微光的时刻,这一场激烈而漫长过后,我们在地毯上睡得很不像样。接着是午饭前的那一次短兵相接,几乎耗尽了我的气力,我趴在没头没尾的被褥里,齐享从后面亲吻我的背:“想吃什么?”
“不想吃,想睡觉。”
他抄起我的腰把我拖起来。我们磨磨唧唧地一直出了电梯,在大堂迎面遇上了齐享的同事,他们停下说话,我慢慢往前走着等他。
齐享出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沿上发短信,这是切割成正立方的大理石,有一面紧挨台阶。他在阶梯尽头伸手给我,我刚碰到就变了主意,收回去,笑:“你看,这有一米五高吗?”
“别胡闹啊。”
“我就欺负这儿没人认识我。”我站立起来,背转过身:“齐享,你准备好接住我没有?”
一年以后。
“你真跳下去了?他接住了?”曾小白在镜子前转个身:“腰是不是有点大?”
“是啊。”我回答:“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腰。”
“你们动作可真够快的。”苏玛在旁边说:“连酒都没摆。”
“领证纯属是临时一兴头。”我说:“摆酒就算了,我们俩都懒的要命,又忙。”
“老人没有反对?”
“反对了,扛着呗,扛到几时算几时。”
“庄凝,你老实说。”曾小白戴着手套来摸我的肚子:“你是不是?嗯?”
“乱摸什么,瞎操心。”
“还不好意思呢。”曾小白大大咧咧的笑起来:“咱们,是不?一个寝室四年多,你啥我没见过?”
“我不好意思?”我说:“我都已婚妇女了,你跟我来这套。”
刚接到谢端邀请电话时我一口答应了她做伴娘的请求,然后我给曾小白和苏玛打过去,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下具体事宜:时间,交通工具,到哪儿订礼服,等等。
正兴奋着呢,齐享给我发了条短信,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饭吧,乖。
啪哧一声,我心里的小火苗熄了半截。我这才想起来,妈的,我自己也嫁人了啊,还给谁当伴娘啊我。
如今我坐在那看她们两个试美美的伴娘装,有粉色的小裙子,同色的手套还有小坎肩,我真是气愤,起身给齐享拨了个电话,我说:“你在干吗呢?”
“给你听听。”他把手机拿离耳旁,我听到有人激动地在喊:“来来来,郑处,我今天,跟你放个雷子,先干掉这杯。”哗啦哗啦,杯盘不绝于耳。
“又在应酬?”
“可不是。”他问:“婚礼有意思吗?”
“还没开始呢,齐享,我突然想n……”
“哎哎小齐,躲这儿干什么呢,过来过来!”有中年男子的声音,硬是挤到我们中间,齐享在那头笑道:“任总您先,我马上。”然后他低声说:“那先这样,回头联系。”
“你少喝……”如同有一把刀一下截断了那头的喧闹,我把手机阖上,心里有一块酸酸的。
窗外是依然年轻的溧湖,像终于炼出头的一个善意的妖怪,漂亮的都有点儿不当了,却又非常从容。我看着。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进来,哎呀,等会儿。”曾小白手忙脚乱:“拉链,拉链。”
“是我啊,谢端。”
苏玛去拉开门,谢端拎着婚纱的裙摆闪进来,反手锁上门。
我转过身,一时都有点辨认不出,她也真是漂亮,化了淡妆,眼睛闪着光。
“端端,哎呀,端端。”
她可能是一溜小跑过来的,有点喘:“我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陪陪你们。”
“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曾小白往外赶她:“一会儿我们去陪你。”
“没事。”谢端坐到沙发上,一手一只把高跟鞋脱掉:“我正好休息休息。”
说完,她竟然往后一躺:“哎呀真的好累。”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又瞧瞧这个倦卧的新娘子,她一向不是这么不靠谱的,躺在那里,拿指节一下一下揉按额角。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过来敲那扇门:“端端,端端?”
听声音,是她妈妈。
谢端握住我的手腕:“说我不在,说我不在。”
外面那位顿了一顿:“端端,我知道你在里面。”
曾小白用口型问:“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
只能俯下身去:“嗳,端端,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突然泪流满面,翻了个身过去。
曾小白去把门打开。
“阿姨。”我们向她打招呼。
“你们好,一起过去吧?”她对窝在沙发上的女儿说:“端端,来跟妈妈去大厅,都等着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点儿不舒服。”
李老师静静看我一眼,然后转头:“端端,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谢端一动不动。母女两就这么对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轻声道:“要不先回避?”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们说,我们去外头等。”
李云老师轻轻点点头,我们都已经走到门口,谢端突然坐起来:“你们不要走!”
她妈妈隔了两秒,开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样,端端,你不要这么荒唐。”
我们还是退了出去,在谢端的泪眼里。苏玛最后一个,从外边带上门。
“这怎么回事啊。”曾小白说:“我能偷听吗?”
但她也并没有实行,而是默默地跟着我们走到一边。走廊上有人路过,突然退回来:“庄师妹?”
我抬头,发现眼熟,他说:“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这边发展了呗,陵城没我的地儿。”他笑道:“听说你跟小齐?”
“嗯。”
“真是,没想到。”他问:“你是婚礼哪边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么会来?”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个同事吧。”
谢端被她妈妈托关系分在社区,他们怎么做上同事,我有点联想不能。我说:“你认识新郎吗?”
“谈不上认识,今天初次见,听说是个中学老师。”
“哦,人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听这么多呢,毕竟不是我跟他过一辈子--你们都站这儿讲话,新娘子呢?”
“在里面补妆。”我说:“一会儿就去。”
谢端那一天出现在婚礼现场时,仍然光彩照人,没有一点哭泣过的影子,她刚才的任性也许是最后一点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够突然出现,带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注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间,看着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来,罪名成立,刑期六年。两个月后,沈思博从陵城机场飞抵德国,投奔他在那边的姑姑。听卓和说他本不愿这个时候走,他妈妈却一定坚持,她咬着牙说,你在这里陪着我们能有什么出息?尽孝还是陪葬?你父亲失势了,没有关系,等你日后出人头地,你看着吧,个个都会忘掉我们家发生过的事。
我以前爱屋及乌,也不免觉得沈伯母是个没太多见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时刻,她一样可以把事情想得这么清楚。
卓和问我,你有什么要我转达吗?
我当时想了一想,我祝他过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说,你心里头别骂我虚伪啊,我说真的。
现在我看着她,我心里有同样的愿望,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词儿来解释,宽恕,感情什么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内心隐秘的担忧--他们如果不幸,生活会再一次惩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