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我抬抬下巴:“上去试试。”
“你能接住我么?”
“这不就是培养信任度的吗,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从阶梯爬了上去,正面的确并不觉得多高,但是一转身,背后空空荡荡,那种失重的恐惧感马上来了,我问了两遍:
“你准备好了么?”
他的声音就在稍低一点的地方:“你相信我么?”
我两股战战,深呼吸,下了好几次决心,直到齐享笑起来:“好了,别勉强。”
我转过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实在太吓人了。”
他说:“哦,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来捂住他的嘴巴。
浓稠的夕阳光挤进我们中间,现在我稍微高他一点,这样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够居高注视着他,能把两只手放在他脸颊,细细抚摩他硬朗的五官。
齐享很配合,神情不动:“好玩吗?”
“嗯。”
“玩够能下来了吗?”
“不能。”我身体前倾,摇摇欲坠地,亲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闲着也是闲着,晚上我们一般集体活动,但齐享白天没有时间,她就陪我到处去玩,深南大道,欢乐谷,世界之窗,或者带我去吃她心水的小吃,双皮奶,芒果捞,还有一次领我去喝闻名久远的凉茶,我的确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也一气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后回过味来,苦得恨不得拿脑袋去磕柜台,舌头都打了结。
周末我们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这个从小没见过从而对大海充满无数YY的人的想象,差不多一样。
只可惜温度距离下水游泳还有一截,只能在海滩上转上一转,四个人都像小孩子,脱了鞋去趟海水,追逐打闹,累了躺回沙地上吃烧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买冷饮回来,听见章豫说:“……就前两天,她打电话来说要我和甜甜当她的干爸干妈。”
他掏出手机递给齐享:“你要不要看百天时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没删。”
我兴高采烈地搭腔:“谁啊,谁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他一眼。
齐享接过来,屏幕上一个流口水的小宝宝,眼神很茫然地看着镜头。我伏在齐享肩上,我们都笑了起来。
“真可爱,长得很像她。”齐享把手机还给章豫。
章豫一边塞到裤兜里一边对我说:“就是一个老同学。”
又玩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我们商量到哪里吃饭,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头上。
“下雨了,下雨了。”这里的雨不像陵城的来得细致缠绵,从疏到密循序渐进,它不,它在瞬间不可收拾。但等我们撒腿跑到有瓦遮头,它已经差不多停了。
就这么大雨临头各自飞的片刻间,我们四个跑散了。我问齐享:“你看到他们了没?”
“没有,人太多。”他帮我挡着旁边挤挤挨挨的游客:“没事,待会再和他们联系。”
“我打给甜甜姐。”
“打什么打。”他拿过去按掉,我握着手机,他握着我的手。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干吗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脸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见章豫正在十米开外东张西望。
“哎,章师兄在那边哎,章--”我正要往那边挤,齐享叹口气,从身后把我一把捞进怀里。
“喊什么喊,不许喊。”他抱着我,低声说:“你就不能让他们俩个单独待会儿吗,你这个小灯泡。”
那个游戏是怎么开始的?这个地方,因为不熟悉而有那么多种可能,你怎么知道哪里会突然出现旧日的一条小街,哪里又别致地围拢住一泓流水。转角处有一家书店?也许。但有没有可能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广场?
你和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稳定的、已经存在的东西一时都相形见绌。我渐渐被这种兴致浸透,于是在停下来逗一只小松狮,而齐享独自走了一段,驻足于前头等待时,我看着他身后漫漫的城市,突发扮演他人的兴趣。
我几步追上去越过他,当他要赶上来,我立刻小跑几步,接着又缓下步伐,转身,手抄在口袋里倒退着一边走,一边煞有其事地注视他:“先生,你干什么跟着我?”
我想此刻齐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种被陌生挟裹而来的颠覆欲,否则平时他不会理会我这样的幼稚,眼下他神色里一点闪亮的微笑:“这位小姐,地球是圆的,跟和被跟是相对的,也许是你在隔着大半个地球跟着我。”
“刚刚我还看见你身边有一个女的,她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这样,我对这儿熟啊,你跟着我好了。”
“这样不大好吧。”他挺一本正经地说:“她也许会不高兴。”
“我不……”我无从置辩,这就是微妙之处,你不能替你自己发言:“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着走,这是一段漫长的上坡,月色柔亮,绿树在两旁沙沙作响,我问:
“嗳,你喜欢她哪一点?”
他回答:“聪明,又执著。”
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欢呢?”
“太执着。”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问题,这样并不好,不公平,这相当于同时有两个我,却只有一个他。于是他反问:“那你呢,谈谈你的男友。”
“你是想听我夸奖他吗?”
“夸奖他,抱怨他,对他提意见,什么都可以,反正他并不在场。”他这么说,活像要诱惑人出轨。
“我不上你的当。”
“上我什么当?”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我本人的醋:“你都不先问问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对面有家7-11便利店,我随口道:“eleven。”
Eleven,她应该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过我扮演的非常烂,到了路口明显不知道该朝哪儿转。东张西望了一会,我才带头往右边拐,齐享他实际上也许是认得路的,不过他装得像个真正的迷途客,不质疑地随我走过去。
那边是一家小剧院,观众都等在门口,海报上写着《一只虎皮猫的爱情意见》。
情节很通俗也很简单,一只流浪的猫咪,经历几段收养,它是象征同时又担当旁白,它辗转于爱情中的恐怖分子、机会主义者、癌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机的夫妻。
这是个锋利又温暖的故事,这只猫不能被驯服不能被控制,它要离开谁也挡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经感受它皮毛的柔软和温度。
我们进去坐定没多久,台上女孩抱着猫问她的恋人:“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她一说我就在台下捂住脸,太耳熟了,爱情里的大俗套,哪个都跑不掉。齐享看看我,我对他羞愧的笑笑,他莞尔,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回答:
“属于它的时间是边界模糊的土壤,并没有一块界碑分明,确定我对你的爱情,在这一线从无到有。
它无非是某一时刻砰然心动,某一时刻情根深种,某些时刻辗转反侧,某些时刻静海深流。
只是它一经存在就寸土不让,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时刻,所有的时刻,对你念念不忘。”
女声的吟唱开始切入,接着是男声,不断重复,叠加,强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私语,反成了背景,这一幕即将结束。观众们都开始放松,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转头又成了eleven:“我男朋友,他就从来不肯好好答这个问题。”
齐享笑了笑:“我们每次见面都不大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给得罪了。”
我反应过来:“呃?”
灯光淡淡地投射在他侧脸,他似乎真的在跟狭路相逢的一个陌路人倾谈:“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气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机会想赔偿吧,却差一点误伤到她--就那么扑过来,她倒没什么,我零下几度被吓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决定以后离这女孩远一点”;
“后来隔了大半年再见到,我竟然一秒都没耽搁,就把她认了出来,在学校的辩论比赛上,她当着全院师生,驳的对手哑口无言,漂亮,敏锐又不可一世。”他终于肯转头看我:“我想我没有别的选择。”
台上小情侣缠绵成一个剪影,光线逐渐黯淡,工作人员开始来来回回置换道具。
灯光又亮,换了布景,虎皮猫在恋人脚边梭巡,已经不在怀里。我看了两分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们走吧,走吧。”
“现在?”
“嗯,我不想看到这个故事有不好的收场。”
从小剧场出来,时间已经不早,我准备打车回深C大。
“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eleven。”
“对,eleven。”他抬一抬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让你男朋友知道。”
“当然,你也不要告诉你的,女友。”到这里我已经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车缓缓停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拢的更紧一点,低头问:“愿意跟我回去?”
他没有称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eleven?
庄凝老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
但eleven不是,eleven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齐享拨开我的头发:“在这个地方,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是在问我,他从那个游戏里脱身了。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也不是没有机会的,虽然有各种障碍,比如长辈一墙之隔,比如在车里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这些不是大问题。但我总认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松的环境,有舒服松软的床。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矫情,他还牢牢记着。
“不要问我。”我说。
反正我的“不拒绝”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n的,是eleven想要这个男人。我当“她”比较放松,“她”是个经验丰富的女子,什么都不用害怕。
齐享看出来了,他俯下身,轻声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请暂时离开。”
我闭着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发,他把我的肩带推到胳膊上,然后亲吻我锁骨到耳垂那一块,没一会我就开始气喘吁吁地推他。
“你也喜欢这样?”齐享的气息也已经不稳:“我以为只有庄凝喜欢。”
他是这么了解我的身体,他依此把我一点点剥离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齐享微笑起来,他下床,关掉房间所有的灯。
我不甘心:“我还是她,这不都一样吗?”
他走回来吻我:“怎么能一样。”
齐享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带扣上时,一阵铃声敲打了进来。我们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捞过来看了一眼,坐起身。
“这个电话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呼吸,摁了通话键,声音很稳:“你好,是,我是齐享。”
我搂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后背上,他一边讲话,左手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小臂的肌肤:“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说,没有关系……不太好是吗?还有没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约十秒房间里一片静默,接着他说:“好的,我知道了……哪里,还是要多谢你……是的来日方长……再联系。”
他把手机扔到床头,掏出烟盒来咬出一支。
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跟我有关:“怎么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臂从他身体上拿开。他只穿一条长裤,赤着脚踩过地毯,推开落地窗。
“齐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么事?”
屋里没有灯光,但外面是那么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释过的墨水,我们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线笔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时的样子,他一般不会把它带回来给我看。
而我在听到他的问题以后,想来,神色也舒展不到哪里去。
“庄凝,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二天的考试?”
“……”
我没有回答,是因为一方面我惊讶他得知这件事,另一方面我理亏是理亏一些,但仍然觉得他反应有些过激,我爸这么责备还有道理,而他,他难道不该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选择?我有这个解释的必要吗?
但是他在等着,我想,算了,他总之是关心我:“我当时有点不舒服,然后就不想考了,哈,没事,我还能找不到工作吗,是不是?”
我轻快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安抚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样放弃了?你知道你英语和政治考了多少吗?加起来超过一百七,第二天专业课只要发挥正常,基本没有问题,结果你就那样放弃了?因为那么一点小事?”
我心里一阵刺痛:“你为什么激动?我自己还没有激动……又不是你的考试,你干嘛看的那么重要?”
“因为我见过你复习多么刻苦,庄凝,你多么孤注一掷的考这场试,我看的重要,是因为我知道它对你有多重要。”
我跟齐享在一起,最初老是摩擦,中间也吵过架,平时相处也起过争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即使偶尔发起火来也能很快自控,我几乎一点不具备应付他怒火的经验:“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说的对吗?”
头一次,听到他讲出这三个字。我啪站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有的时候,的确拿你没有办法,明明觉得我们都在向前走了,回头一看你还在原地站着,那个人就真的那么值得你留恋?有个问题我从来不问,觉得非常丢脸,但是庄凝,我,齐享,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我简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想把手头能抓到的东西统统丢到他头上,让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话音一落,我却哭了起来,他问,他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气都倒不顺。
如果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只是伤心、生气,自知还能够解释,甚至还指望齐享像平时那样来哄一哄我,待会儿我就会晓得,这只是个开始。
他真的走近,递给我拧过的湿毛巾:“把脸擦一擦。”
我接了过来擦擦脸,心里好受一些,我甚至有个痴念头,待会儿说明白了,他会怎么愧疚呢,我决定提前原谅他,抽抽鼻子,主动去拉他的手。
他却轻轻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回床沿,他也在我对面坐下--或者说靠更适合一些,靠在圈椅的扶手上。他有几秒钟酝酿的过程,然后再开口:“我有别的事想要知道。去年,我在香港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并不回答。
我这才发现我还可笑地攥着他的手指,松开,心里一片冰凉。齐享看着我,他语气竟然算得上心平气和:“我厌倦了一直去想这件事,你说吧庄凝,只要你说,我都接受。”
这世上需求和供给的不平衡真是处处存在,自有人亟待辩解对方早一溜多远我不听我不听,也有像我这样,真要被索取一个解释时,语言一贫如洗。
戏剧冲突到顶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该怎么办呢?
扯个谎,就扯个谎吧庄凝,说你生了一场病,被车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驱使下,编个谎话有什么难的,甚至我都想好该怎么开头了--那一天学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开口,“我不要说。”我被自己给弄得绝望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不是顽抗也不是无赖,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让自己比较不无耻一点,是明明做错了事还要说谎呢,还是讲了实话以后,再求他原谅我原谅我?
一年半以前,或许一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坦承之后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要是你,也不能跟我自己在一起了,你要离开就离开吧。
但是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