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里,我一直重复做着这几件事:吃饭,睡觉,发呆,偶尔跟自个说说话。十岁那年,我眼睛瞎了,两年之后,我耳朵聋了。我很想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我只能模糊得看到人影和亮光在我眼前走动,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声音在空气里打着转儿。
吃完饭,白天一大半的时间,我都消耗在梦里了。没有人知道,我这么大一个人却整天做着幼时的梦。没办法,谁叫我的记忆停止在十二岁那年,而后就是一些模糊的事情存储在我脑海里。我想一个人的记忆总是有限的,它不能像村头那条路一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四面八方。
我总是梦见那块空地。我清楚地记得我在那片空地上做了什么事情,留下了什么脚印。
那是个夏天的黄昏,太阳爬了一天的路,终于晃荡着落山了。微凉的风开始无所事事地游荡在村子的每个角落里,把烤了一天的村子吹得清爽起来。我摸了摸墙壁上的砖块,能细微地感到微热中那股愈来愈浓的凉意。此刻,摇着蒲扇走在前面的母亲唤了一声我的小名,我赶紧跟了上去。母亲笑着看了我一眼,问我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我不知道母亲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老师这个响当当的职业。母亲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妈等着。只是这个梦想在我十二岁那年夭折了。母亲没想到,许多年后的我成了村里的一个守夜人。
到了村头那片空地,母亲就扔下我不管了。我像脱缰的野马一会儿爬到空地中间高高的草垛上去眺望村庄外面的世界,一会儿又和小黑小白小勇星星他们在空地之外那些黑暗的角落里捉迷藏。母亲就和村头的几个女人说着鸡毛蒜皮的事情。等我玩得筋疲力尽时,整个村子的人几乎都聚集到空地上来了。我懒得跑了就蹲在地上听他们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而后,我们几个就去偷橘子吃。那块大大的空地磁铁似地把村里的人都吸引住了,我们骑在树杈上缓慢地吃着橘子,再也不用担心谁来抓我们。
我就整天做着关于空地的梦,梦偶尔重复着,偶尔又连接起来。一觉醒来,天就黑了。我总是过着黑白颠倒的生活。有一段时间,我担心白天睡一整天的觉会不会把发生在村里的一些重要的事情给遗漏了。这样一想,白天我就不睡了,我搬着个小板凳坐在屋顶,侧耳听着村里的动静。只是许久过后,村里依然什么也没发生。这么大一个村庄,一整天怎么没有发生一丁点事情呢?我有点不耐烦了,又过回了黑白颠倒的日子。
这是一个秘密,整个村庄的人没有谁知道,把黑夜当做白天的我总是一整夜一动不动地坐在屋顶。他们不知道我整个夜晚都看见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暗夜里,我总能看见一些人回来。他们依旧是走时的模样,留着胡须或者戴着顶红帽子。我看见他们依旧迈着旧时的脚步行走在暗夜里,仿佛那些小路上依然留着他们坑坑洼洼的足迹,一脚踩下去,不大不小,正好合适。这些人每天晚上来村里干玩一件事就走了。
洪德大叔总是带着一捆柴回来。他推开门,把柴放在院子里,然后把它们劈成一截截。洪德大叔把劈好的柴整齐地码放在院子里,而后会一脸满足地望上一眼。
黑夜和白天是分开的,活在黑夜和白天的人们互不打扰,他们偶尔在梦里相见。我睡走了白天,当我发现暗夜里又多了一个造访的人时,我就知道某个白天村里发生些大事情。
我掰着手指,就能数清每个夜晚会有多少人回到村庄。他们零散地选择自己喜欢的时间悄然而进,从没结伴而回。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惯,怎么会结伴而回呢?洪德叔是在凌晨三点扛着一捆柴满脸疲惫地回来的,凤娇嫂只在她自家的厕所里撒了一泡尿就走了,村头的王大顶着个大肚子使劲地敲打着村医院的大门,铁匠王老汉总是双手放在背后在他地里东张西望地溜达着。许多年前,他们是怎么走的,就会怎么回来。
黑暗开始隐没时,他们就走了。他们是活在黑暗里的人,只有淹没在暗色里,他们才行动自如。就像活在白天的人,他们一进入茫茫黑夜,就摸不着北,就会轻易地摔倒在地。我曾清晰地看见村头的王大是怎样被黑夜吞噬的。浓浓的墨色一点点地倾入他原本亮堂的体内,很快,他就坍塌在地,仿佛一堵墙。黑夜太重了,而白天太轻。一个人身上藏着多少暗色,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掰着手指数数,却常一脸茫然。那个夜里赶路的人疲惫地走进村子,喝了瓢水,打了个呵欠,又上路了。赶路人发出的声音飘荡在半空中,许久许久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生活在白天的人,彻夜的赶路,轻易间发出的声音就把整个村子给镇住了。那些暗夜里回来的人发出的声音也拿他没办法。
我也经常看见暗夜里有人扛着被子行李走出村子,一走便不再回来。他们行走的方向在我心底成了一个谜。无聊的时候我就想他们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整个村子就没人认识他们了。他们是忘了回家的路还是根本就不想回家,这无从得知。
这天,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我就发现这是个特殊的夜晚。它不像往常一样那么安静,黄毛狗蹲在门口朝天吠着,村里的人都满眼好奇地朝空地那边张望着。我抬头隐隐地看见那边的亮光,而后我就听见有人说不得了了,空地上睡满了人。那些人都是从遥远的一个村子跑出来的。他们村子太空太轻了,装不下他们。于是他们就结伙跑出来了。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最终选择了这里,因为他们看上了这块空地。这块空地像块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们,可是村里人不同意。村里人说这是他们晚上休息聊天的地方。村里人刚说完,他们就有力的反驳了。面对他们的反驳,村里人最终羞愧地低下了头。
村里人仿佛此刻才发现空地已经空了那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