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首诗约作于元和四年(809)。此前一年,白居易被任命为左拾遗。左拾遗为谏官,即所谓“身为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与元九书》)的角色。在元和十年冬诗人遭贬后所写的回忆文章《与元九书》中写到:“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宿紫阁村》即本诗,记述一次游览的见闻,锋芒所向直指“握军要者”。
唐代中晚期,皇帝宠信宦官,派遣他们为监军或将领。尤其是唐德宗之际,始设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均由宦官担任。他们是皇帝的禁卫军,又是亲信军权在握,故气焰嚣张、为所欲为、横暴跋扈,不仅欺压百姓,甚至废帝弑君。
紫阁山,在长安西南,因“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峰上耸,若楼阁然”而得名,系终南群峰之一,以风景著称。诗中所写正是诗人游览时夜宿山北村农家亲眼所见,俨然一幅怵目惊心的“抢劫”图。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
紫衣挟刀斧,草草十馀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
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
“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前四句点明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由于“晨游”后“暮宿”,诗人投宿会见村老。村老敞开柴扉,喜迎客人,满心欢悦,开酒接风,一派畅快欢娱场面,为下文伏笔,起到有力的反衬作用。“尊”,同樽,酒具。
接着十二句是全诗的主体,写暴卒抢食、砍树。正当诗人与村老“举杯未及饮”时,“暴卒来入门”。这群“紫衣挟刀斧,草草十馀人”,一见丰盛的酒席,一拥而上,“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狼吞虎咽,如同风扫残云,霎时间杯盘狼藉,活画出一幕喧宾夺主、反客为主的场面,以致诗人、“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了。“紫衣”,唐代官制,三品以上文臣武将服紫衣,是最高级官服。这里具体指禁卫军——神策军官服。据《旧唐书·职官志》:“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4)中,时置神策军护军中尉,以中官(即太监)为之,时号两军中尉。贞元以后,中尉之权倾于天下,人主废立,皆出其可否。”神策军系皇帝卫兵。“草草”,蛮横无理之状。“夺”、“掣”,强要硬抢貌。“飧,本为熟食,诗中指下酒菜肴。敛手”,即叉手、拱手,双手交叉拱于胸前,示恭敬的姿态。“夺我”四句展现了抢酒而食的场面。“中庭”四句则描写砍伐奇树的场面。一棵生长三十年的“中庭”“奇树”,远不能同“盘中飧”相比,足见“主人惜不得”的“惜”护之深,但又不得不“持斧断其根”,为什么?最末四句作了交代。
最后四句给诗一个奇妙的结尾,交代清了事件发生的背景。“采造家”,唐代为采伐木材营造宫殿的人。当时,临时调遣神策军去完成采造任务。据《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当时掌宫殿、官舍、军营等营造修建的是“将作监”,下设四署及百工、军器诸监。“神策军”,本天宝年间西部地方军队之称,后因“扈驾有功”故,而成为皇帝的禁卫军。《唐会要》载,唐德宗时分左右神策军,到元和年间,常常调神策军建造宫殿、城池。所以这里的“采造家”实属“神策军”的军籍。“口称”二字足见“暴卒”、“紫衣”的横暴跋扈、有恃无恐。末二句终于使诗人明白真相,恍然大悟,于是劝慰主人不要再多说了,他们的主子中尉是奉皇帝旨意行事的,其讽刺矛头所向十分明朗!正是那“切齿”者。
全诗采取了直白奔泻的多层次对比反衬手法。譬如,开篇亲切融洽的氛围与被抢食、刨树屡遭侮辱的悲惨氛围的对比反衬;在人物形象上村老的淳朴好客与暴卒蛮横骄纵的对比反衬;在人物心理上村老面对抢食、刨树由退缩到抗争的对比反衬;诗中“余”由初相见暴卒时的抗争到最后“慎勿语”劝解的对比反衬;村老与“余心理前后相反互逆变化的对比反衬……”
白居易十分重视其讽谕诗。当时,其《秦中吟》、《新乐府》等“指言天下事”有如《风》、《骚》而“长于激”、“直歌其事”,具有强烈的战斗性。他以为“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须待身后才可能得到理解和赏识,自信自厉,确实是具有卓识远见的!
霍松林先生认为全诗采取画龙点睛法,最后把讽刺的矛头指向皇帝是“点晴”,使全“龙”飞腾,将全诗的意义提到了惊人的高度。是颇有见地的。
诗中所写“唐世固有是事”(《容斋续笔》)。论者多认为诗中“中尉”指宦官吐突承璀。此人在元和初年系左神策军中尉。白居易文有《论承璀职名状》,反对朝廷让其兼充“诸军行营招讨处置使”。说明白诗“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