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少侯
这首诗写于唐敬宗宝历二年(826)。是年,李商隐十四岁。中唐以后,门第观念日趋严重,世家子弟凭世袭特权,飞黄腾达。李商隐出身寒门,饱尝人间冷暖,为此,写下了这首抨击现实的诗作,借讽刺腐朽无知的贵族少年,宣泄心中的愤懑之情。富平少侯:汉代张安世封富平侯,其孙张放幼年即袭爵位,故称少侯。诗中借指年少的贵公子。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这两句是说:这位贵公子虽然没有平定七国之乱的战功,也没有到三边抗敌的经历,更不知什么是忧国之情,然而,年仅十三岁就承袭富平侯的爵位了。七国:此处喻指唐代的藩镇割据势力。汉景帝时,吴、楚、赵、胶东、胶西、济南、淄川等七个诸侯国发动叛乱,史称“七国之乱”。后来,周亚夫奉命率领大军平叛。三边:战国时,秦、赵、燕三国与匈奴临界的边境地区。此处喻指盘踞在西北边地的吐蕃、党项等族,当时,他们时常侵扰中原。未到:不懂得。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这两句是说:贵公子用金弹子射鸟,抛在林外从不捡回来,他们怎么会怜惜用银子来做水井上的辘轳架呢?金弹:此指贵公子的豪奢放纵。据《西京杂记》:汉武帝的嬖(bì)臣韩嫣好弹射,常以金为弹丸,一日失数十。每出,儿童随之拾取弹丸。长安人语曰:“苦饥寒,逐弹丸。”却惜: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却惜,岂惜也。”描写豪侈,与上句语意一贯。银床:此指井头的辘轳架。以银为之,以示豪富。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这两句是说:华美的灯柱上繁灯环绕,如同明珠交相辉映;在檀香木上细细地雕镂,做成回环中空的枕头,使它像玉雕一般精美。彩树:灯树,灯柱。《开元遗事》:“韩国夫人上元夜燃百枝灯树,高八十馀尺,竖之高山,百里皆见。”错落:形容点点灯光,参差交错。雕锼(sōu):刻镂。这两句写贵公子豪华奢侈的生活。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这两句是说:守门人不肯给一大早就赶来拜访的客人通报,只是因为贵公子新得了名叫莫愁的美人。关:门关。莫愁:古代美女名。洛阳人,后嫁为卢家妇。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此处借用“莫愁”,一语双关,回扣首句,以讽刺富平少侯“未到忧”。也就是说,在这“莫愁”之中,已包含了更大的忧愁,那就是在国家急需人才之际,这些本应有所作为的青年却成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寄生虫。
李商隐写诗好用典故,这一特点在这篇早期诗作中便已初现端倪。该诗写贵家子弟十三岁已封官袭爵,按理说,身受朝恩,本应把国运盛衰、社稷安危放在心上,然而,这样的贵公子却生活奢糜,嬉游无度。联想诗人也正值青春年少的经历——只因出身寒微而报国无门的经历,诗人的愤懑之情便跃然于纸上了。这首诗虽以“富平少侯”为题,但因托古言今,在诗人的参与下,显示出针砭时事的光芒。此诗虽为诗人的少年之作,但笔法却极为老到。通篇叙事用典,末尾两句,以“莫愁”双关,回扣首句“未到忧”,令人回味无穷。
无题
该诗写于唐文宗大和二年(828)。当时,诗人十六岁,以古文名世,受到士大夫的关注。这首诗描绘了一位少女的成长过程,其中似有诗人自己的影子。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这两句是说:小姑娘八岁时,就已经爱偷偷地照镜子了,她那又弯又长的眉毛已堪描画了。这里写女孩很早就懂事了,顾影自怜。“偷”字生动地表现出小姑娘朦胧地意识到美为何物时的羞怯心理。画:古代女子以黛色文饰眉毛,称为“画眉”。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这两句是说:十岁时春日踏青郊游,采摘芙蓉花装饰自己的裙裳(古人常以芳草象征人的品格情操)。踏青:春天到郊野游览赏春。各地风俗不同,分别有以正月初八,或二月初二、三月初三为踏青节的风俗。又,旧俗以清明节为踏青节。裙衩(chà):指下裳。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这两句是说:十二岁时,学习弹琴,非常用功,套在指头上的银甲也顾不得摘下来。两句写少女学习音乐艺术时十分勤奋。银甲:用骨或金属做的假指甲,套在指头上拨弦。卸:除下。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这两句是说:十四岁时,就已经知道藏在闺中回避六亲了,同时也猜想到父母还没有打算许嫁。六亲:泛指血缘最近的亲属。《周礼·地官·大司徒》:“六亲,父、母、兄、弟、妻、子也。”古代礼教要求女子居于深闺,连血缘关系最为密切的男性亲属都要回避。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这两句是说:十五岁时,经常背对女伴,独自站在秋千架下,对着春风独自流泪。
小诗质朴无华,耐人咀嚼。从笔法上看,一是运用排比句展示时间,以时间的推移强调了小姑娘成长为少女的全过程;二是选取有年龄特征的细节,以塑造少女在不同年龄阶段的特点。“悬知”二字把少女待嫁的心情刻画得十分细腻。“泣春风”传神,道出了少女随着年龄的增长,不但更通人事,精神上也出现了苦闷。从另一个层面看,小诗抒写的对象虽是一位天真烂漫的少女,似乎又可看到诗人自己的影子。十六岁,正是入世的年龄,诗人因前途未卜而惴惴不安的心理变化,似与“泣春风”的少女有相通之处。收处极见诗人的本意,言尽而意不尽。
隋师东
这首诗作于唐文宗大和三年(829)。诗借用隋炀帝东征高丽事,暗指大和年间唐文宗讨伐李同捷的战争。唐敬宗宝历二年(826)三月,横海镇(治所沧州,今河北沧县东南)节度使李全略病死,其子李同捷不经朝廷允许,擅领留后事,朝廷不敢过问。唐文宗大和元年(827)的五月,朝廷以李同捷为兖海节度使,同捷抗命不从。同年八月,朝廷令诸道发兵征讨,因军政腐败,唐军除沿途为害百姓外,还耗尽了国家的大量资财。此时,诸道兵马节度使各怀鬼胎,不积极地参加平乱,乃至于拖到大和三年的四月才攻下沧州,进而斩获李同捷。该年,义山十七岁,应天平军节度使(治所郓城,今山东郓城)令狐楚之聘,入幕为巡官。赴郓途中,诗人目睹丧乱现实,有感而发,用赋体写下了这首感时诗。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
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
但须巢阿阁,岂假鸱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这两句是说:朝廷向东征讨割据一方的李同捷,每天耗费了大量的金钱;为了鼓舞将士的斗志而收买人心,几乎耗尽了中原的财富。东征:指唐文宗大和元年出兵讨伐李同捷的战争。因横海镇在长安的东面,故称“东征”。调:指征敛。买斗心:指朝廷以重金收买军心,引诱其他节镇出兵。《资治通鉴·文宗大和二年》:“时河南、北诸军讨同捷,久未成功,每有小胜,则虚张首虏以邀厚赏,朝廷竭力奉之,馈运不给。”
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这两句是说:参加平定李同捷的节镇将骄兵惰,违法乱纪;对此,朝廷不闻不问,任其虚报战功。马谡(sù):字幼常,三国时蜀国的将领。建兴六年(228)诸葛亮伐魏出祁山,命马谡守卫战略要地街亭,马谡刚愎自用,违反军令,打了败仗,后被诸葛亮按军法斩首示众。孙歆(xīn):三国时吴国都督。晋将王濬(jùn)讨吴时谎报军功,说已将孙歆斩首。后来,杜预伐吴俘获孙歆,将其送到洛阳,才揭露了真相。义山原注:“平吴之役,(王濬)上言得歆首。吴平,歆尚在。”此典喻诸将夸功邀赏,虚报战果。
但须巢阿阁,岂假鸱在泮林——这两句是说:只要有贤臣当政,就不会让藩镇继续割据下去。但须:只要。(yuèzhuó):凤凰的别称,此喻贤臣。一说此指元和年间的著名宰相裴度。巢阿(é)阁:喻贤臣在朝执政。阿阁,四面有栋梁和曲檐的楼阁,这里用来代指朝廷。岂假:岂能让。鸱(chīxiāo):猫头鹰,此喻奸臣叛将。泮(pàn)林:学宫旁的树林。这里指原属朝廷管辖的地区,如今却成了藩镇割据的州郡。
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这两句是说:真令人伤怀啊,一度繁华的玄菟(tú)郡,现在到处都是荒凉的景象,战云密布,草丛里堆满了骸骨。玄菟:汉武帝时设置的郡,此指河北沧州地区。积骸成莽:尸骸密集,像乱草一样。莽,密生的草。
这是一首借古喻今之作。首联以“东征”二字领起,直言隋炀帝远征高丽事,借此感慨唐文宗东征沧州,讨伐拥兵自重、不服朝廷调遣的李同捷事。“几竭中原”,言语沉重,力透纸背。倾一国之财力,换来的结果是讨叛诸将不从军令,冒功邀赏。颈联以“但须”、“岂假”绾合,将朝廷政治腐败与贤臣失位、藩镇割据拧结在一起,以点明诗人关于国家的治乱态度。尾联回笔放眼沧州地区,以“积骸成莽”的惨不忍睹的现实抒发诗人的伤痛之感,深化朝廷不重用贤臣的慨叹。读此诗,令人荡气回肠,感慨万千。
春游
此诗约作于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刘学锴、余恕诚指出:“题曰‘春游’,诗亦不似行旅之作,当是在幕春游也,酌编大和四年春。”(《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一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9页)当时,诗人入令狐楚幕,以其才学深受令狐楚的赏识,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桥峻班骓疾,川长白鸟高。
烟轻唯润柳,风滥欲吹桃。
徙倚三层阁,摩娑七宝刀。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
桥峻班骓疾,川长白鸟高——这两句是说:举目远望,长桥峻峭,班骓马在迅捷地奔跑;河川悠长,白鸟高高地飞翔。骓(zhuī):苍黑杂色的马。
烟轻唯润柳,风滥欲吹桃——这两句是说:春日里,云烟轻,润泽着细长的柳条;春风熏人,想要催开那艳丽的桃花。滥:过度。
徙倚三层阁,摩娑七宝刀——这两句是说:移步登高,身倚高阁,浮想联翩,用手轻轻地按抚着七宝刀。三层阁:泛指高阁,此处当指令狐楚。摩娑:即摩挲,用手轻轻地按抚,并一下一下地移动。七宝刀:泛指宝刀。
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这两句是说:庾郎正值青春年少,连春草都嫉妒其青袍色泽的明艳。庾郎:庾翼,东晋人,精通骑术。《晋书·庾翼传》:“翼字稚恭,风仪秀伟,少有经纶大略。”
写此诗时,李商隐正在令狐楚门下。同舍之中,商隐不但最为年少,而且才情也最高,因此受到令狐楚的赏识。少年意气,挥斥方遒。面对明媚的春光、万紫千红的景象,李商隐写下了这首《春游》诗。首联以“桥峻”、“川长”领起,“班骓疾”、“白鸟高”,对仗工整,将诗人的激情充溢于天地之间。颔联以“烟轻”、“风滥”对举,因“轻”而“润柳”,因“滥”而“吹桃”,体物细微,写出不同的形态。颈联以“徙倚”提示诗人登高后的无限想象力,满眼风光,诗人均视而不见,相反却把手中的七宝刀一按再按,从而将诗人追求建立功业的豪情全盘托出。末联用典,通过抒写庾郎雄姿勃发的形象,传达诗人的少年情怀。
牡丹
这是一首歌咏牡丹的诗,约作于唐文宗大和八年(834)。诗似借咏牡丹传达对一女子的爱慕之情。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这两句是说:锦制的帘帏刚刚卷起,露出端庄美丽的卫夫人;丝绣的被褥,还堆拥着相貌俊秀的越鄂君。卫夫人:春秋时卫灵公的夫人南子,以美艳著称。《典略》:“孔子返卫,夫人南子使人谓之曰:‘四方君子之来者,必见寡小君。’不得已见之。夫人在锦帏中,孔子北面稽首,南子自帷中再拜,环珮之声璆然。”这里将“在锦帏中”改为“锦帏初卷”,以此来形容牡丹正像锦帏初卷、容颜初露的美妇人,艳丽华贵,光彩照人。越鄂君:春秋时楚王的母弟,名子皙,相貌俊美。据《说苑·善说》:鄂君子皙泛舟河中,划桨的越人歌唱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夕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扬起长袖,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此处将牡丹的绿叶想象成绣被,将牡丹想象成绣被拥裹的越人,借此描绘初开的牡丹绿叶簇拥红花的娇媚风姿。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这两句是说:牡丹迎风招展,就像跳《垂手》舞那样,雕玉的珮饰上下翻动;又像跳《折腰》舞那样,郁金裙翩然回旋。垂手:舞名,古代有《大垂手》、《小垂手》之舞。也指舞姿。折腰:舞名,也指舞姿。郁金裙:郁金是一种香草,可用作裙饰。这两句诗以舞姿形容牡丹迎风招展的媚态。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这两句是说:牡丹像石崇家的蜡烛那样光彩照人,哪里需要剪去烛花?它遍体异香,又何必要像荀令君那样用香炉熏染呢?石家蜡烛:据刘义庆《世说新语·汰侈》:西晋官僚石崇豪奢,以蜡烛当柴烧,自然不须剪烛花。荀令:荀彧(yù),为汉侍中,守尚书令。曹操征伐在外,军国之事均托付给荀彧。据习凿齿《襄阳记》:荀彧到人家后,所坐之处三日留香。可待:岂待,何待。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这两句是说:我在梦中得到五色彩笔传授,想将诗句题写在牡丹花叶上,遥寄给朝云。梦中传彩笔:《南史·江淹传》:“江淹尝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妙句。”此处诗人反用这一典故,表明自己有生花妙笔,才力过人。朝云:巫山神女名。宋玉《高唐赋序》:战国时期楚襄王游高唐,怠而昼寝,梦幸巫山之女。巫山之女离去时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这是一首用典密度很大的诗,句句用典,却没有生硬堆砌之感。首两句以卫夫人和鄂君典故写牡丹初放时令观赏者意夺神摇的风貌,着重静态;三四句写牡丹随风摇曳的妩媚,以舞者轻盈姿态作比;五六句则以反诘法渲染其色彩的绚烂、香气的浓烈;末联总收,面对如此国色天香,诗人恍惚如见巫山神女,于心醉神迷中摇动五色彩笔,描摹情致,传达爱慕。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作于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大和八年(834),诗人随从崔戎至兖州(今山东兖州),掌章奏。是年六月,崔戎病逝。大和九年,诗人到崔戎旧宅凭吊,因之回想起与崔雍、崔衮结下的友谊,遂写下这首诗。崔戎:为李商隐的从表叔及知遇。《旧唐书·崔戎传》:“崔戎字可大。……裴度领太原,署为参谋。时王承宗据镇州叛,度请戎单车往谕之,承宗感泣受教。入为殿中侍御史,累拜吏部郎中,迁谏议大夫。寻为剑南东、西两川宣慰使。……还,拜给事中。驳奏为当时所称。改华州刺史。迁海沂密都团练观察等使。……大和八年五月卒,赠礼部尚书。”骆氏亭:骆姓人家的亭园。崔雍、崔衮:崔戎的两个儿子。《新唐书·崔雍传》:“崔雍字顺中。由起居郎出为和州刺史。庞勋劫乌江,雍不能抗,遣人持牛酒劳之,密表其状。民不知,诉诸朝。宰相路严素不平,因是傅其罪,赐死宣州。”崔衮字炳章,雍之弟。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这两句是说:翠竹青青,环抱着一尘不染的亭子,临水的亭轩显得格外地清幽;站在水边向远方眺望,望断那高耸的城池,思念友人的怅惘之情随之而起。竹坞:四面有竹林环抱的建筑,此指骆氏亭。水槛:依水而建,有栏杆的亭轩。迢递:遥远的样子。重城:高耸的城池。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两句是说:深秋季节,阴霾不散,寒夜中,飞霜悄然降下;独自留宿在骆氏亭中,只听见雨点打击枯荷的声音。
这是一篇写景抒情的短章。首句写骆氏亭清幽的环境。二句将清幽转化为对远方朋友的思念,一则写美景无人共赏带给诗人的寂寞;二则以“相思”二字点明“寄怀”的主题。三四句宕开一笔,写夜宿时的情景。通过营造难以承受的氛围深化因怀远而留下的情思。深秋季节,阴霾笼罩,晚风吹动严霜,独自夜宿在骆氏亭中,那雨点既打在枯荷上,同时也重重地敲在诗人的心头。如果将三四句重新组合,则可得“秋阴不散听雨声,留得枯荷霜飞晚”二句。雨声承秋阴,枯荷承飞霜。起承转合之中,既将诗人思友之情托出,又寄寓了诗人寂寞无依的情怀。小诗十分注重意境的创造,在全力描绘清静优美的画面时,又以雨声入画,视觉与听觉有机地结合,因之使读者产生艺术上的联想。将思友的情绪倾倒在飞霜之中,将人生喟叹省略在潇潇秋雨之中,大有言尽意犹未尽之势。
夕阳楼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的三月,萧旐(zhào)以给事中调任郑州(治所在今河南郑县)刺史,夕阳楼是他在郑州任上建造的观赏楼。李商隐曾受萧旐的赏识和厚遇。大和九年(835)六月,萧旐被贬,同年秋天,李商隐路过郑州,登夕阳楼,写下了这首诗。夕阳楼:自注:“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矣。”荥阳属郑州。萧侍郎即萧旐,曾为刑部侍郎,大和九年六月被贬为遂州(今四川遂宁)司马。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这两句是说:春花明艳,柳色深浓,愁绪绵长而纷乱;此时此刻,我登上高城,又攀到夕阳楼的高处极目远望。绕天愁:漫天愁,言愁之重。更上楼:指上夕阳楼登高远望。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这两句是说:天空中,孤独的大雁将飞往何处?却不知我的身世也与这孤鸿一样孑然无依。孤鸿:喻萧旐遭贬被逐,兼叹诗人自己的飘零无依。
首句“花明柳暗”点出春景,登楼远眺,楼在人去,迎面而来的自然是沉重的春愁。王之涣登楼,写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豪语,李商隐登楼,满目春色皆染上愁。何也?精神不同,气象不同,心情不同。李商隐出身寒微,特别看重人世间的情谊,萧旐被贬远去,加之当时朝纲混乱,使诗人感到孑然无依。“孤鸿”一词慨己叹人,物象与心象合一,人生飘零的体验在凄清之中显得更加耐味入神。“欲问”、“不知”相互挽起,一问一答,将喟叹他人的愁绪紧紧地裹在自己的身上,即怜人者更应被怜,然而却没有人怜之,从而营造了感伤深婉的艺术氛围。
碧城三首(选一)
约作于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碧城:以碧霞为城,仙人居住的地方。此诗取首二字为题,实为无题诗。从诗的内容来看,这首诗描述的对象似为女道观。此为第一首。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这两句是说:碧城仙居,用回环曲折的栏杆环绕;仙境一尘不染,四面洁净而温暖。十二曲阑干:南朝乐府《西洲曲》:“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十二”泛指多,并非实数。犀:指犀牛角。辟:排除。传说犀角可以避尘。玉辟寒:传说玉性温润,可以避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这两句是说:居住在这仙境之中,幽期密约,多凭鹤使传书;女床之上,男欢女爱,无不双宿双飞。阆(lánɡ)苑:相传为神仙所居,在昆仑山巅。有书多附鹤: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女床:传说中的山名。《山海经·西山经》:“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雀而五彩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女床”一语双关。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这里指男性。“鸾凤”在古代诗文中常用来指男女之间的情事。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这两句是说:幽欢过后,晓星沉没,从窗棂向外望去,天将破晓,雨过河源,隔座可望。星沉海底:即晓星沉没,指清晨。这两句承“女床栖鸾”,暗写幽欢过后,天将破晓,分手前双方当窗,隔座相望。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这两句是说:长夜难永,清晨分离在即,不能长相厮守而心生幻想。如果清晨的露珠能化为永恒不变的明珠,一生之中就可以永对水晶盘了。晓珠:清晨的露珠。露珠虽明,但不稳定,所以希望它明又定。水精盘:即水晶盘。
解诗者历来对《碧城三首》有不同的看法,择其大要主要有五:一是写诗人与女冠的恋情;二是写诗人失意于幕府;三是写游仙之事;四是写杨贵妃入道事;五是讽刺唐代公主,因唐代公主多自请出家,筑观在外,因事关风教,诗人以此诗作劝惩。出现这种种不同的说法,自是因诗人模糊抒写的对象而起。
碧城三首,此选其一。首联画出道观的奇丽华美:碧霞为城,曲栏围护,云雾缭绕,温暖洁净。颔联即点明这清幽的道观实际上是幽约相会、男欢女爱之所。颈联从环境描写转到欢会的男女,写清晨离别情景,包蕴无限怅惘之情,其中有丰富的暗示性。末联直言“一生长对”的愿望,给人以别样的想象。全诗刻意营造了通透莹洁的氛围,刻意塑造了女冠清新、雅致的形象。
有感二首
作于唐文宗开成元年(836)。作者自注:“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乙卯年:大和九年。丙辰年:即甘露之变次年,唐文宗改元,为开成元年。诗所写的对象是晚唐前期的重要史事——“甘露之变”。唐文宗时,宦官仇士良专权。大和九年(835),唐文宗与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密谋诛灭宦官,诈言左金吾大厅后面的石榴树上夜降甘露,引诱宦官头目仇士良前往验看,以便诛杀之。仇至,发觉有伏兵,抢先劫持文宗,又派出禁军捕杀朝官李训、舒元舆、王涯等人。不久,欲为外援的郑注亦为监军张仲清(宦官)斩于凤翔。这一事件殃及许多朝野人士,史称“甘露之变”。事变发生后,长安城内一片恐怖,文宗地位岌岌可危。诗人感于此事,写下了这首诗。
其一
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
如何本初辈,自取屈诛?
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
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
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
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
鬼分朝部,军烽照上都。
敢云堪恸哭,未必怨洪炉!
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这两句是说:中国四境的藩属因朝廷的德化均已归附,这表明皇帝深远的智谋上应日、月、星辰等三灵。九服:古代指京畿之外的九等地区,每五百里为一服,分别为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后泛指藩属。叶(xié):合。睿图:指皇帝的英明谋略。睿,通达,看得深远。两句歌颂唐王朝的大好形势,人事天象都说明诛除宦党的条件已经具备。其实唐王朝已经呈露败相,诗人这样写其中暗藏讽刺之意。
如何本初辈,自取屈氂诛——这两句是说:袁绍之流怎么竟然会像刘屈氂(lí)那样自取灭族呢?本初:袁绍字本初。据《后汉书·袁绍传》:大将军何进与袁绍密谋诛杀宦官,事情败露,中常侍段珪等宦官杀何进,并劫汉帝出走,袁绍勒兵入宫,捕诸阉人,少长皆杀之。诗中以“本初辈”比李训、郑注。屈氂:刘屈氂,汉武帝的庶兄中山靖王之子,任右丞相。后宦官郭穰告发他令巫者诅咒武帝,与贰师将军李广利共祷词,欲令昌邑王为帝。后被腰斩于东市。诗言“屈氂诛”,指因被宦官告发以谋反之罪而被族灭。这两句指李训、郑注等人缺乏机谋,仓促举事,自取败亡。
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这两句是说:这一举动虽胜过爰盎当车,迫使太监赵谈下车而泣的勇气,但因谋事不周,结果是导致唐文宗下殿趋避,为宦官所挟持。当车泣:据《汉书·爰盎传》:汉文帝与太监赵谈同乘辇车,大臣爰盎当车伏谏道:“臣闻天子所与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奈何与刀锯之馀共载?”汉文帝遂令赵谈下车。谈哭泣而下。此处指李训、郑注打算诛杀宦官,然谋事不周,反而使唐文宗受辱。下殿趋:此处暗指唐文宗被宦官挟持事。《南史·梁武帝纪》:大通(梁武帝年号,527—529)中谚曰:“荧惑(火星)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这两句是说:天降甘露一事,哪能作为诱杀宦官的祥瑞来奏报呢?这样的结果是大臣们被当作盗贼剿灭了。云物:指太阳四周云气的颜色,古人常以其变化来观测吉凶水旱。此指金吾街使在李训的指使下,奏报石榴树夜有甘露之事。萑苻(huánfú):泽名。《左传·昭公二十年》:“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子太叔)兴徒兵以攻萑苻之盗,尽杀之,盗少止。”后世常以萑苻谓盗贼的巢穴。此指被株连的大臣像萑苻之盗那样被斩尽杀绝。
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这两句是说:宦官为逮捕有关的知情人,频频下发捕人的文书;只要是知情人的供词牵扯到的人,性命就难以保全。证:证人,案件的知情人。俱:一同。
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这两句是说:文宗竟然因李训虚有其表而尊之为宰相,对郑注——像胡人石勒一样的奸恶之辈也不能及早地察识。汉相:指汉成帝时的丞相王商。《汉书·王商传》:“(王商)为人多质,有威重,长八尺馀,身体鸿大,容貌甚过绝人。”《旧唐书·李训传》:“(李训)容貌魁梧,神情洒落,辞敏智捷,善揣人意。……(唐文宗)以其言论纵横,谓其必能成事。”辨胡雏:据《晋书·石勒传》:前赵的君主匈奴人石勒,十四岁时贩货来到洛阳,倚啸上东门。时王衍见而异之,顾谓左右曰:“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异志,恐将为天下之患。”遣使收之,会勒已去。诗中以石勒比郑注。
鬼分朝部,军烽照上都——这两句是说:朝廷上的百官已多半名列于登记死者的名册,战乱的烽火一直照临到京城。鬼:登记死者的名册。朝部:朝班。上都:西京,此指京城。
敢云堪恸哭,未必怨洪炉——这两句是说:此时此刻,我怎敢说这些事值得人恸哭呢?因此也不必怨恨天地了。堪恸哭:西汉时政治家贾谊上书汉文帝,陈述诸侯王势力膨胀以及匈奴侵扰等时弊,指出时势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贾谊《治安策》)。此处诗人以贾生自况。未必:不必,此系委婉之辞。洪炉:大炉,指天地。言外之意,在当时一片恐怖气氛中,自己既不能像贾生那样放声恸哭,也没必要怨恨苍天的好恶不分。
有诗心还要有诗胆。刘学锴、余恕诚两位先生指出:“其时宦官气焰正炽,‘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资治通鉴·文宗大和九年》)故以如此重大之政治事件,其时诗歌创作中竟寂无反响。义山独能斥宦官之残暴,肯定李训诛灭宦官之‘素心’,抒写已亡与幸存者之冤愤,其诗胆之可贵,自不待言。”(《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一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23页)“感”是《有感二首》的诗眼,因“感”生恨,诗人以此为着力点发表了对“甘露之变”的看法。整首诗虽有纪实的特点,但又通篇用典,以历史影射现实。末四句直抒己见,将悲愤之情跃然于纸上。
其二
丹陛犹敷奏,彤庭战争。
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
御仗收前队,兵徒剧背城。
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
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
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
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
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这两句是说:在殿前的丹陛上,群臣还在向皇帝陈奏时,突然之间,宫廷中发生了流血纷争。丹陛:宫殿前涂抹朱红的台阶。敷奏:敷陈奏述。彤庭:指朝廷。彤,朱红色,宫殿饰色。欻(xū):忽然。两句写甘露之变发生时的情景,事起仓促,出人意料。
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这两句是说:只有事态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候,才知道卢植敢于在朝廷上直言的可贵,才开始后悔错用了庞萌那样的奸臣。卢植:东汉末年人。据《后汉书·卢植传》:何进谋诛宦官失败后,宦官挟少帝行,卢植手持武器面斥宦官,使之心悸。宦官挟持少帝外逃,卢植追杀宦官,救回少帝。后董卓入京,议废立之事,群臣无敢言,植独自发表不同意见。此处以卢植比令狐楚。原注云:“是晚独召故相彭阳公。”令狐楚曾于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任同平章事一职,故有“故相”之称。甘露之变的前一个月,令狐楚由尚书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训乱之夜,唐文宗召右仆射郑覃与令狐楚宿禁中,商量制敕。庞萌:东汉初人,深得汉光武帝刘秀的信任。《后汉书·庞萌传》:庞萌为人逊顺,光武帝常称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庞萌是也。”后反叛,光武帝大怒,自将讨之,与诸将书曰:“吾尝以萌为社稷臣,将军得无笑其言乎?”诗中以庞萌比郑注、李训。
御仗收前队,兵徒剧背城——这两句是说:太监们把皇帝带离前殿之后,就率领禁军与李训等进行了激烈的战斗。御仗:指皇帝的警卫、仪仗。此处指宦官率领的禁军。背城:指宦官在殿上与李训等部下作殊死搏斗。
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这两句是说:李训等仓惶举事,希望像曹操那样以五色棒镇压宦官,结果是反遭失败,致使冬至时初生的阳气都被遏止了。苍黄:同“仓惶”,慌张、匆忙。五色棒:棍棒上涂有五种颜色,故称。后用来比喻严刑峻法。《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三国吴人《曹瞒传》:“太祖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悬门左右各十馀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叔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近习宠臣咸疾之,然不能伤,于是共称荐之,故迁为顿丘令。”掩遏:阻止、禁绝。一阳生:冬至日,阳气来复,故谓一阳生。甘露之变发生于十一月二十一日,正当冬至时节。
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这两句是说:古时有所谓“清君侧”的事,现在朝廷中也不是没有老成持重的人。清君侧:除去君主身边的奸臣。老成:指阅历多而练达世事的人。本诗以此指令狐楚等稳健老练的大臣。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这两句是说:李、郑起事的动机虽无可厚非,但采取的行动太不像样了。素心:本心,平素的心意。未易:未可轻视,意指李、郑为了清君侧,不惜杀身,其用心有可取之处。此举:指甘露事。无名:没有名目。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诗人认为李、郑举事不慎,以致酿成大祸,损国殒身,太不值得。
谁瞑衔冤目,宁吞欲绝声——这两句是说:那些衔冤负屈而死的大臣,谁能甘心瞑目?而悲愤欲绝的未死者,又怎能就此忍辱吞声?瞑:闭上眼睛。诗意谓被害者遗恨无穷。宁:岂。吞声:压抑自己的感情,不敢出声。
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这两句是说:最近,听说皇帝开宴庆祝寿辰,席间依旧用黄帝时的《咸池》之乐和帝时的《六英》之乐。咸英:古乐《咸池》和《六英》的合称。相传黄帝有《咸池》之乐,帝喾有《六英》之乐。细审诗意,诗人对文宗颇有微词。经过如此惨烈的变故,朝廷依然大摆寿筵,歌舞升平,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难怪屈死者不能瞑目,幸存者只有吞声了。
细品其诗,恨有三端,一是恨李训无才略而举大事,乃至于贻误国事;二是恨文宗不能识人,给朝廷带来灾难;三是恨朝中无人,没有人敢于站出来与宦官抗争。此三恨因“有感”而起,因“有感”,为诗的重点是虚化纪事,突出议论,昭示诗人胸中的悲愤和郁结。在诗法方面,《有感二首》以杜甫为宗,通篇以议论为抒情,笔笔沉郁顿挫,属对又复精整,在义山诗中开出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