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之前先声明:本文接受“闲谈莫论人是非”这句名言的规劝,不谈人长短,只说猫是非。如果有人自作多情,宁要往猫堆里钻,那就“钻责自负”,与作者毫无关系了。
其实猫并不是生来就坏,当初也为人类捕鼠出过大力、立过“汗猫”大功。那时老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千方百计偷盗人类的粮食、蔬菜及各种食品。而且咬坏物品,破坏建筑物,传播疾病……几乎无恶不作。所以我国从《诗经》的《硕鼠》开始,几千年间不断有专门声讨老鼠种种罪行的檄文源源涌现。
猫看到老鼠的劣性和肆无忌惮的行为,并没有发表什么漂亮的宣言,而是毅然决然地肩负起歼灭它们的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使命,夜以继日地侦察、追捕老鼠。那时候,它如此坚定地为人类服务,有它正确的“猫生观”作指导,并能自觉加强“猫性”锻炼,努力落实到行动上。
在形势发展到严峻的关键时刻,猫曾经表现得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就拿燕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次来说,猫的行为就颇令人感动。元好问在《游天坛杂诗》中就写到这件事:“同向燕家舐丹鼎,不随鸡犬上青云。”在此诗后作者自注:“仙猫洞,土人传燕家鸡犬升天,唯猫不去。”
我们可以从这种耐得寂寞、守土有责的“唯猫不去”精神中看出,猫当时在大是大非面前不仅表现得十分坚决和超脱,而且坚决留下来扎扎实实地为民除害。事实也是这样,猫留在地下后,无论到了哪里都跟老鼠殊死搏斗,保那里一方平安。反之,一旦离开必然鼠害泛滥。不信可以看看黄庭坚的诗:“秋来鼠辈欺猫去,倒箧翻床搅夜眠。”
猫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所以很长时期表现出十分强烈的责任感,甚至达到了若为职守故,爱情也可抛的程度。《伊索寓言》中一则《猫和爱神》就是较有代表性的例证。寓言说,爱神把猫变成了美女,让它和它所爱的美男子结为伉俪。正当它们洞房花烛时,突然有只老鼠出现在地下。这时猫面临着继续与“爱人”做爱,还是显出原形去尽捕鼠的神圣职责的庄严抉择。而猫在这关键时刻竟不假思索地毅然选择了后者,慷慨地牺牲了爱情。这种无私的奉献精神真令某些自私自利的人羞愧。
为了给人类除害,猫不仅千方百计钻研业务提高技能,而且积极培养接班者。那时它物色到老虎体魄健壮、坚齿利爪,就把接班希望寄托于它,于是认真教老虎擒拿格斗,并与之摸爬滚打,同吃同住,不辞劳苦。
老虎开始也虚心学习,得了猫的不少真功夫。没想到职业道德极差的老虎掌握了一定本领后便起了歹心,企图吃掉老师,把技术成果及其发明权据为己有。然而猫早有提防,自己还留了一手上树的本领。可见它的警惕性是很高的。
培养接班者失败之后,猫十分痛心,但也得到了深刻的教训,从此便彻底丢掉了幻想,干脆独自肩负起捕鼠的艰巨任务。
多年来,猫一直发扬着这些光荣传统,坚定地履行自己的神圣职责,赢得了人类的钟爱和相当高的评价。钱钟书的一段话就很有代表性。他说:“猫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备的动物:它黑暗中游行捕鼠,像浪迹人间除暴安良的武侠;它静坐念佛,像沉息彻悟人生意义的哲学家;它叫春求偶,又像抒情歌唱的恋人。”不仅如此,猫在物质方面也受到了人类优厚的待遇。
猫不能正确对待人类对它的这种尊重,认为反正能捉住老鼠就是好猫,不必去提高觉悟,加强职业道德修养了,于是日渐居功自傲起来。起先表现为懒惰,吃了主人恩赐的鱼刺鸡肋之类的食物只是一味地欣然长卧,悠然地念着平安经,再不愿深更半夜地到处奔波着去捕鼠了。进而对自己这种失职行为泰然处之。因此有的猫便堕落下去,面对老鼠横行,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重要的是与老鼠同流合污。《新唐书·五行志》记载,龙朔元年(公元611年)十一月,洛州猫鼠同处便是一起严重的渎职错误。此后猫并未悬崖勒马,反而变本加厉。它们利用媚态可掬的伎俩,依附于财大气粗的阔人,或者好逸恶劳的小姐太太,过着奢侈腐化的生活。据记载,猫在后唐琼花公主那里是十分受宠的特殊公民。它自己因此十分骄矜。《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九回也有这样的记述:潘金莲房中养着一只白狮子猫,每天不吃牛肝干鱼而要吃生肉半斤。妇人终日把它抱在膝头抚摸。它享受着这样的“高消费”待遇且不说,当西门庆不在家时,还与妇人同被窝睡觉……
这类可怕的蜕变,引起了人们的公愤,便经常遭到谴责。普通老百姓的谴责虽已无据可查,但普遍认为猫是奸臣,主子穷了它就变心一类的反映足以作为可查之据。而知名人士们的批评确实可以找到不少。宋朝大诗人刘克庄写过一篇《诘猫赋》,痛斥猫的渎职行为,指出它不仅整日伤饱恋暖,嗜睡不已,更可恶的是一方面与鼠彼此谅解,温情脉脉地和平共处,另一方面又对蝴蝶、小雀等无辜的弱者嗜杀成性。
有了这种美丑不分、善恶不辨、黑白颠倒的昏猫,才使鼠类肆虐,害得主人家架无完衣、案无完书、墙壁穿洞、杯盘狼藉,祭祀的供品被践踏亵渎……末尾诗人愤怒地发出最后通牒“余欲诛之兮不胜诛,尔犹有知兮亟改图”,令它迅速改正!
然而无论老百姓还是大诗人的舆论监督,对于脸皮日渐增厚的猫来说,都无异于隔靴搔痒。猫的精神继续滑坡,渐渐沦于颓废,成批成批堂而皇之地登上达官显富们的“宠坛”,或围着她们的香裙转,舔她们的脚趾,或绕着他们的筵席走,舐他们嘴边的残油,或不厌其烦地念叨恭维主子的甜言蜜语……早把保卫国库和平民陋室的光荣义务忘在九霄云外了。
既然猫荒废了专业,放弃了职责,又看不到多少悔改的迹象,人类就只好丢掉对它的幻想,自己动手灭鼠了。于是制造鼠药、鼠夹、研制电猫……
如果真的纯粹没有了猫的踪迹倒也清静、安然,可气的是猫自从晋升为某些人的宠物以后,不仅趾高气扬不务正业,而且还干扰人类的生活和工作。最明显的就是和它们的“小秘”之类亲密的时候。那时它得意忘形,总是雄赳赳地弓起桥一样的脊梁,竖起毒蛇似的尾巴,在人家的房屋上跳跃追逐,大有“鬼子进村了”的恐怖气氛。要不就是穿门越窗,跳柜踏箱,打烂祖传的珍奇古玩,碰倒油瓶酱罐,把一串串污黑的泥梅花毫不客气地印在干净的沙发、床单,甚至餐桌布上。达到高潮时总要像少数靠吹捧起家的劣等歌手似的嗲声嗲气地号着哥哥妹妹一类庸俗流行歌,或者像某些低级小报记者那样不厌其烦地举办桃色新闻发布会。这类噪声直接惊飞了“庄周”梦中的蝴蝶,诱发了无数神经衰弱患者。记得鲁迅先生的仇猫就与此有关。尤其夜间看书或睡觉时,先生“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
假如按现今某些人物“小节无害”的新时尚,把以上这些看做猫的生活小节可以不去追究的话,那么它们顺着懒、馋、占、贪、变的规律滋生出来的另一种行为就不可原谅了。这就是狡猾的老鼠们明目张胆地盗走大量赃物时,仅用一小块发霉的臭骨头对猫施以小恩小惠,猫则全然抛弃原则,极力掩盖这些贼鼠的罪行。这种置公众利益于不顾的里勾外联造成的损失实在是太惨重了!
以上这种为虎作伥的行为并非作者杜撰,近年来,许多生物学家已经有所证实。许多漫画家也已经不止一次地再现了这种特殊的猫鼠关系。然而只揭露而无以具体行动去有效地制止,那揭露就无异于教唆了。即使伟大如刘克庄的最后通牒,渺小若本篇闲谈者,如没有实际行动跟上去,充其量也只能变成“狼来了”的空喊,客观上起到锻炼坏猫胆量的作用。
人类鼠害的真正悲哀,恐怕就在于此!
原载《漳河水》199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