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上峨眉山看猴去了,当地的好心人便提供了许多“看猴须知”的经验之谈。我像出国前接受礼宾司培训似的洗耳恭听,句句当做信条记下,作为我看猴的行动指南。
到华严寺和遇仙寺一带遇见第一批野猴,它们却出乎意料地文明礼貌。只见紧靠路边的许多猴子,有站在地下的,有攀附树间的,都频频眨着薄薄的红眼皮,冷静观察,分析行人,习惯地抓耳挠腮、左顾右盼,一片和平气氛。它们的目光柔顺,表情恬淡,看不出暗藏伤害人的预谋。当游客赐给它们花生、糕点、瓜果之类时,它们谦恭地拿走,还报以深情的一瞥以致谢意。偶有嫌少的,伸手提出申请,但态度友善而知足,只要游客诚恳地摊开双手打个“没有了”的手势,它们也以诚相待,谅解地翻翻眼皮,便遗憾地离去。
有的性格腼腆,新媳妇似的含羞带怯,可能认为自己是东道主不好意思向客人伸手讨要。这表情恰恰赢得游客格外的偏爱,纷纷主动献上优质食品以资奖赏。
得到食物的猴,都窜上树枝或蹲于林中,按孔夫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美食标准怀疑地反复端详、研究,待确认不是劣质冒牌产品后,才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地品尝。法国哲学家狄德罗说:“怀疑是走上哲学之路的第一步。”可见猴的这种哲学家的疑虑,在假货充斥市场的今天也不是蛇足之举。
稍远处,在丛丛翠竹、婷婷冷杉和珍奇植物组成的葱郁林间,还有不少猴。其中有的与异性调情嬉闹,有的十分负责地和亲友互捉虱子,有的跳跃攀援,苦练基本功。有几个“学龄前”小猴正泰然沉浸在母爱里接受启蒙教育,而个别表情木然的中年猴,忧心忡忡,像有满腹心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引起我深深的同情。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很有气质的长者。它面对众猴,教练似的背着手踱方步,虽威严而不跋扈。它专注地扫视周围,认真监视晚辈们复习十八般武艺,开展“全民健身活动”。从它那城府很深的样子推测,大概家法很严,时刻准备用祖上的道德标准和专业尺度选拔新秀,膺惩不肖。它似乎肩负着历史重任,力图恢复先祖西天取经的辉煌,起码是努力保持自身的晚节。
看来这是一个教养有素的大家族,颇有几分温良恭俭让的遗风。它们如此坚持与人和平共处的原则,使我预想的那一套提防措施变得多余了。
从一线天向洪椿坪走的途中,又有一群猴,但素质却大相径庭。这一伙野性未改,很有几分霸气。不多一会儿就连续制造了两起严重抢劫事件。
一起是抢走游客旅行包,将食物全部散发给众猴,任其贪婪地争夺,而肇事者还不解恨,又把空包挂在树上示众。
另一起是抢走游客一架照相机,扒开皮套十分挑剔地搜索一通,因未发现可食之物,便恶狠狠扔在路旁悻悻而去。由失望激起的恼怒使它的眼圈和屁股红如烈焰。
这恶作剧实在刁,但深究其因,实为游客撩逗所致。你万物之灵的人一味凌辱性地挑衅,野性未退的它们哪有永远仁至义尽的高度涵养?能如此克制,已经算不错了。
再顺山而上,到九十九道拐一带,遇上一位老猴封道。这个十足的草寇王,摆出一副不留下“买路钱”就要血战到底的无赖架势,使局势陡然紧张起来。它带头干这类剪径的勾当,其妻妾儿女及女婿外甥之类的自然个个上行下效,处处设关立卡,强行“索贿”。也许曾有个别好猴决心独善自身,后来被党同伐异者咬死。剩下这一伙朋比为奸,发展为黑社会势力。它们贪得无厌,嘴里不住地吃,贼溜溜的目光觊觎游客行囊,一个劲向游客索要,不给就抓咬。游客只得向路边专发猴财的小摊主高价买了食品去送厚礼……猴子们就这样得陇望蜀,过着寄生虫生活。那种挑肥拣瘦不想吃就扔的大少爷做派,很有几分“大款”、“大腕”的慷慨风度。
据统计,峨眉山现有野猴十一个家族近三百只,以四个区域为根据地向八方出击。虽各家族的家教不同,而修养有高下之分,但都是大山的宠儿,游客的新欢。它们在花鸟伴舞、溪水弹琴、晚风铺床、朝霞着衣的境界中养尊处优。有公费旅游的阔人、名流、发烧友乃至装着外币的洋太太主动邀它们合影(牛皮起来还不乐意哩),有公安、文管人员保卫它们安全,有白衣战士维护它们健康,使其享受高干级别的公费医疗待遇……至于它们犯了错误甚至罪行,那是根本没人追究处理的。有句成语叫“杀鸡给猴看”,意思是吓唬吓唬。可是在这里连这点“意思”也没有意思意思。法律只向保护它们的一侧倾斜。
这些恰恰造成了养痈遗患的温床,使它们的劣迹在一片掌声和笑语中得到无所顾忌的滋长。发展到今天,峨眉山那么多如来佛竟没有一个能管得了孙悟空这帮不肖子孙。当初威力无比的紧箍咒早已失掉威力,佛法无边竟变得无用了。
这样说来,猴们的坏毛病一是从人类种种腐败行为中“取”来的“经”,二是人类惯出来的。
传说峨眉山原有老虎横行。那时候猴子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行为很注意检点。每当奔波终日仍捡不到野果野物吃的时候,也不免为拮据的苦日子摇头叹气,有时甚至苦恼到“不知心更愁何事,每向深山夜夜啼”(唐·徐夤《猿》)的程度。
到了南宋绍兴年间,僧人建尊胜幢(在今伏虎寺内)以镇之,虎患乃平。猴看到这一片歌舞升平的山中无老虎了,才公然得意洋洋地称起大王来。然而随着地位的提高,它们也“一阔脸就变”,不但自己不从事劳动,而且向路人“乱收费”,强“索贿”。它们不以吃“嗟来之食”为耻,不以食抢来之物为鄙,完全丢尽了原先的勤俭家风。真是猴心不古,世风日下!
在这一蜕变过程中,人们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猴的目的,对其姑息迁就,屡屡投其所好,客观上起到了助纣为虐的作用,使其发展到如今积重难返的程度。
在峨眉山许多游人集中的地方,不断见到一些人工驯化的个体猴。那情景可就惨了。一根闪着寒光的铁链,一条毒蛇般的皮鞭,影子似的伴随着它们从悲哀走向绝望。它们也和游人合影,但得全面顺从主人的意志,按主人的设计方案表演各种高难度动作,全然没有野猴们那份春风得意的风光劲头。相反,稍有闪失便遭到训斥和鞭笞,所以不得不承受极大的心理屈辱,战战兢兢看着主子的脸色行事。
它们服服帖帖做主人赚钱的活机器,不仅不敢梦想某些唯利是图的“明星”高达数万元的出场费,而且赚到的钱全部流入主人的腰包。主人可以任意使用童猴母猴,概不受劳动法和未成年保护法之类的约束,而且不负减少野猴数量、破坏生态平衡的责任。那些被商品经济消极影响扭曲了灵魂的主人,用它们骗钱,“宰客”,它们也只得违心地全程服务。它们什么时候才能挣脱锁链,求得自身解放呢?在这佛教圣地,恐怕只有上“西天”之后追认了。
原载《火花》1996年第5期《中国旅游报》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