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淌着露珠的五月清晨，我站在医院朱红色的大门口等您，我站在那里，忐忐忑忑，心口莫名地攥紧一个拳头。
时间显得漫长，身边神色凝重的人们，匆匆来往，朝霞明媚地映着或洁白或粉红的墙体，使我无端地迷茫，这暮春的迷茫。很久，一辆红色面包车过来，透过车窗，我看到了您。您看了我一眼，这一眼，我的心颤了一下，您脸色很难受、很恐慌，眼睛没有光泽，但您还是认得我，您认为见到了我，病痛就会很快过去，我急急地搀着您的胳膊下车，在检查室门外的休息长椅上，您听话地靠着我的肩。
时间显得漫长，我甚至觉出了您气若游丝的虚弱，但是妈妈，我真傻，自认为您永远都不会离开我们，我和平常一样，问您吃早饭没有，您轻摇头。我起身，我知道就在不远的街上，有一家全市最好的蛋糕房，蛋糕金黄金黄，软香软香的。您阻止了我，乖顺地靠着我的肩，您那么轻、那么柔，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您安心地靠着我，我真幸福，妈妈，我这就去给您买那些软香的金黄色蛋糕。走在路上，我心惶惶的，蛋糕房宽大的玻璃门映着我的焦急，我仔细地找到了最香最软的那几块，这是您喜欢的，妈妈，可是您并不吃，它们在我的手上，像一团盛开的灿黄菊花，但是，您只是无神地看了它们一眼，摇头。
妈，当时，我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为您买蛋糕，这以后，您就长久地昏迷，再也没有看我一眼，没有看那美丽的蛋糕。我认为，和许多许多次一样，还有下一次，有数不清的下一次。
那是一些久远的岁月，久远得难以记清您尚且年轻的容颜。那时，爸爸不在家，我真不知道，当时爸爸不在家对您意味着怎样不堪的艰难，也不知道，超强的体力劳动和抚养孩子对您意味着怎样不堪的艰难。有很长时间，您牙疼，或是夜幕时分，或是炎热的午后，有时是低低地泣，有时是放声地哭，当时，我很恐惧，弄不清楚牙疼，这个可恶的病，凭什么让坚强的妈妈如此受尽折磨！在盛夏烟叶上炕的一个清晨，您早早地离开家，去了邻村的一个郎中那里，拔了牙。回来后，您急急地赶到烟叶地头，高兴地向我走来，您笑了，我真幸福，我看到您没了牙齿，我认为疼痛从此将永远地离开了您。
可是，谁知道，从此以后，病魔更加地袭来，您被诊为牙癌，爸领您做化疗，我们保住了妈妈，但没有保住您的牙和耳朵，牙掉了，耳聋了。
这以后，软软的蛋糕就成了您对食物最金贵的向往。一般，您会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掰一点掰一点，小心、细致，仿佛是世上最华美的一份饭，您不舍得一下子就用尽那份香甜，就像善于储藏的勤劳的蚂蚁，您牢牢地储备了对蛋糕的向往，您把它们放在食品柜的最里层，像是放着一份甜蜜幸福的心事，放着一份美好明朗的希翼，妈，我真喜欢您孩子样的天真，和孩子样的知足。无论是那次逛公园，还是餐桌旁的早饭，您只是一小点一小点地掰开，一小点一小点地享用，有时会配上一瓶水，同样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妈，我的心很疼。但是，当时，我不知道这样的次数越来越少，我自以为是地许诺，等到有那么一天，一定让您尽情地无所顾忌地大口享用您的最爱，等到有那么一天，但是，妈，这一天不会有了。
灵堂前，照片上的您，笑得有些忧郁，甚至有些优雅，浑然不知您的前面并排放着一碟香蕉，和一碟——黄灿灿的蛋糕，它们，已经发干变硬，这就是那天我兴冲冲地买回来的吗？可是那时，我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不知道它们竟然成了风干的祭品。站在那里，我绝望地想，妈，您总是舍不得吃这种心爱的食品，您为什么要舍不得呢？妈，您真傻，让它们做了表情木然的祭品。
我经常地要经过这个全市最排场的面包房，远远地，就看到它光亮的玻璃门一闪一闪，我真想和许多次一样，仔细地挑一些，兴冲冲地抱给您，自得地说：给，您的。芳香四处散落。妈，我能够看到您隐蔽着的欣慰和很深很深的满足，多好啊！这样的生活没有一丁点的缺憾。
可是，我多傻呀，我误认为今后的今后，黄蛋糕还会延续很久很久，久得看不到它的尽头。于是，妈，对不起，我以一个您从小就娇惯坏了的孩子的霸道和莽撞，把厨房的红水舀呼地扔到火上，把炒菜的勺子摔得叮当作响，把剩的那盘豆芽武断地倒掉。妈，我不是故意要如此这般地伤您的心，我只是一个您娇生惯养的孩子，如果我知道，您这么早这么快地离开，我一定推掉世上最重要的事情，一定去买来最最香甜的蛋糕，微笑，乖顺地微笑，并且，一定轻拿轻放红水舀，一定吃掉剩豆芽，如果妈妈，您高兴，我一定做得尽善尽美。
但是啊，没有机会了，您去了那么远那么暗、去了没有香甜蛋糕的地方。
八月，天气已经很热，我和孩子来这个蛋糕房消暑，我们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孩子慢慢地喝一碗花花绿绿的冰粥，宽敞的厅内有轻曼的音乐，缓缓地，如泣如诉。我知道只要自己一抬眼，就能准确地找到妈妈您最爱吃的那些蛋糕，我垂下眼帘，音乐在我的眼皮上缓缓流淌，可是，我只要垂下眼睛，就能想到五月的那个清晨，想到我焦急地推开明亮的玻璃门，那时，妈妈那么无助那么柔弱地伏在我的肩上，像个可怜的孩子。
不管怎样的慌乱和焦急，可那时，我还有妈妈，还可以握着您的手，偎着您的脸颊，我还可以买蛋糕，您最爱的蛋糕，而不像今天，这个炎热的八月，没有了妈妈，还说什么甜蛋糕！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那个清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