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内心痛悔不已,当时就想:这笔账,总有一天,我会找严华清算的。
风起
娜基莉台风来的那天,我不在广州。
一周后,我飞机刚落地,就接到老同学的电话,告诉我说,我的硕士导师严华去世了。是自杀,跳楼,正好就在娜基莉台风来的那一天。他们正在筹备第二天的追悼会,让我务必要去。
我答应了。
做为导师的弟子,这两年又同在一个城市,我却有六年的时间,没见过他了。一来工作很忙,二来导师这些年饱受抑郁症困扰,不愿意见过去的熟人。这次自杀,应该是无力承受积郁已久的痛苦吧。据说警方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不止一封遗书,他才五十六岁,还是能做事业的年龄。
追悼会的前一天,本地一家报纸发出一组文章,从各个方面悼念严华教授。其中有我的同门师兄,也有严华的老同学老同事等等。
严华属于少年得志,学术精英。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待人待事,非常严苛。当时学校硕士博士的科研成果,在各高校中,已属头筹,他还要私自加码,我们实验室的灯,常常通宵亮着,很少有谁可以不熬夜加班的。
一年后,我甚至因难以忍受如此重负,动过转导师、转学校的念头。
幸好,女友贺枚大学毕业,在广州找了一份工作。应该说,她离开杭州的父母,和父母为她找好的工作,就是来专门陪我的。
她是一个心地单纯、温柔体贴的女孩子。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此可人的姑娘。
她的公司,离我的学校不很远。中午常打了饭,送到我的实验桌旁。她白皙的脸上,总洋溢着天真可爱的笑容,短短的布裙子,有时是九分裤,米黄色的体恤衫,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
我们实验室,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她谈吐自然,态度温和,不哗众取宠,又不乏聪明风趣。到了晚上,下班后,只要有时间,她还是会来实验室找我,带点吃的,拿本书,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陪着我。严华见了几次她后,就开始开玩笑:“你该算是我们实验室的编外同事了。”
我实在太忙,没有多余的时间陪她玩。当时有个心愿,硕士读完,就出国。贺枚是学外语的,她一直希望能出国看看。从谈恋爱起,我就答应她一定会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严华在光谱学这一块,国际上都有一定的影响。他的不少弟子,都去了美国的耶鲁大学,可以说,当初考他的硕士,很大程度上,就是希望能在硕士结束后,凭他的推荐信和良好的学术成果,去耶鲁继续读博士。
只可惜,我因太忙,渐渐忽略了贺枚。一年后,她突然开始躲避我,不仅不再给我送饭、来实验室陪我,约会时也言辞混乱,语焉不详。
我怀疑她有了别人,她并不强烈否认。我心大痛,给她写过好几封信,意欲挽回。我是理科出身,文字并不是强项,在强烈情感的涌动下,每一个字都令我痛楚到了极点。我告诉她,如果是我对不起她,冷落了她,我宁可扔掉这个读硕士的机会,也不要再去耶鲁。如果她不与我一起做这些,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但我们再也没有找回以前的快乐,她彻底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常常哭泣。有一天,她公司的同事告诉我说贺枚精神恍惚,出了差错,公司可能呆不住了。
我送她回了杭州老家,向她和她的父母保证,半年后硕士毕业,耶鲁那边通知一来,我就来接她一起赴美。
两个月后,贺枚父母给我电话,说她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他们没有怪我,却也不愿再跟我多说一句话。
夏天毕业,我去了耶鲁。博士毕业,又做了一年博士后。两年前,我重新回到了广州。
青烟
追悼会上,见到了很多多年未见的老师和同学,大家议论着严华之死,也有人讲着股票。师兄问我,台风那天我去了哪里。又说他们知道消息后匆匆赶到,看到尸体时有多么恐怖。
我说我去泰国了,难得有几天假期。他们便笑着说:“是和女人一起去的吧,看来你这个王老五,终于有所行动了。”
我敷衍将话岔开了去,并且找了个机会,走出了殡仪馆,站在马路上抽烟。
这时,一个高挑个儿、一脸干练的年轻女人站在了我的身边。她也抽烟,向我借火,又问我是严华的什么人。
我报出自己的名字,说是学生。“哦。”她点点头,说出我的公司名称和我新近主持的一个项目来。她叫许宽,电视台一档财经节目的制片。
“约个时间可以吗,”她说,“想采访一下。”
我不同意,项目才刚开始,有什么好说的。
“呵,哪里有这么一口拒绝的,让人好没面子。”她说,口气里带上了些许妩媚,“你一贯这么和女人说话?”
她气质很好,有点文艺派,头发很长,乱蓬蓬的,披在后背。穿黑色套装,素面朝天。我问她和严华怎么认识的。
她吸了口烟,说:“很早就认识了。”
我猜想可能也是采访和被采访者的关系。这时,礼堂里传来了哀乐声,她要进去,我则想离开了,从她那里要了一张名片,很冒然地问她周末是否可以约她一起吃饭。她点了点头,说:“等你电话。”
话音未落,人已经进去了。
我开着车,回市区。蓦然回头,却见火葬场高高的烟囱冒出了烟,心里一惊,还是不敢相信,严华真的就这么化作一缕青烟,走了。
到了周末,忐忐忑忑给许宽打去电话。“有时间吗?”我刚说出一句来,她便爽快地接下所有的一切:“吃饭吗?你来定吧,时间地点。”
哈,约会这个东西,就是无害的游戏,有时候像自己胳肢自己。尤其是贺枚离开后,我常常连了解自己的欲望都会失去。约会别的女人时,更容易陷入一种荒谬之感。
许宽的直率,给了我些许安慰。她带来极强的现实感,至少能在一个瞬间,让我忘记台风和青烟。虽然我们相识的地点,着实有点离奇。
第一次约会,带她去的是家日本馆子,清雅,安静,自助餐。她不愿费心自己去点菜,只一味跟着我。我取什么她也取什么,自嘲是个土老冒,又不挑食,怎么都可以。她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自信满满,却不失温柔。
我们因严华而相识,却都不大愿意多谈他,我问她的工作,她问我在国外的见闻。时间一晃已到九点,夜色浓郁,两人从饭馆走出来,踢到了一个空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地滚到了人行道下面。她敏捷地跃过去,将它拾起来扔进了垃圾箱。
这个小小的动作,让我顿生好感。
下一个周末,约她来我公寓里吃饭。她带了一束高杆的向日葵,头发长披,穿无领无袖的黑色的连衣裙,戴着一幅玳瑁黑边眼镜,漂亮极了。
不等我伸手,她便主动从书架顶上拿下一个花瓶来,将向日葵插在里面。在厨房,她帮我擦奶酪、给鸡块裹面粉,在客厅,她仔细看我在印度买的那塔拉吉舞蹈静心人身像。
我做红酒焖鸡,但并不很熟练。烹调书还放在一边,来不及时,就叫她过来帮我念几行。
虽然食物的味道差强人意,但她很是领情,一个劲儿夸我不容易。言谈中得知她小我三岁,香港读的硕士。
从厨房端汤过来时,她咯咯笑着,说眼镜蒙上了一层水汽。我将汤从她手里接过来放下,两只手揭起她的眼镜,放在桌面上。我的手指碰到了她裸露的手臂,那里凉凉的。我将她贴紧,搂住了她的后腰,解开了腰结带。
从卧室出来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吃的东西也都凉了。我们开了红酒,慢慢喝着。好多年了,我没有再对哪个女人有这么贴心的感觉。她的身材,比穿了衣服看起来更迷人。我有些痴迷于她了。
她让我给她看看前不久去泰国照的相片,我支吾其词,说还没有存进电脑,不方便。她却拿出了不屈不挠的劲头,非要看。我想冲澡,便让她自己去电脑看我的其他相片。
待我出来,发现她却已经不在了。
书房的灯关着,只有电脑屏幕,发着幽幽的蓝光。
暗涌
这天以后,我就联系不到许宽了。她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对我解释突然离去的原因。但我心里,似乎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什么。
半个月后,果然,她主动来找我了,说想跟我谈谈。我们彼此的表情和心情,都已和前两次约会大为不同。就像两个戒备森严的陌生人,眼睛里全是警惕。
“你知道我这半个月在做什么吗?”她说。
我点点头,我想我当然知道,但我不愿意说出来。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逼我。脱口而出一个人名,叫我一惊。
“你曾是贺枚的男友。”
“你认识她?”
“是的。很好的一个女孩子,我是真喜欢她。你也许想不到,这么多年了,我脑海里还会常常忆起她来。”
我点点头,眼眶潮湿,我又何尝不是。
她燃起支烟来,脸朝向落日的余晖。望着她这张脸,我痛心地想,她依然是能唤起我激情的女人,我的心里,是这样地难以放下她。可惜了,我们永远也只能这么错过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相片来,推到了我的面前。
是个男人,白色体恤,卡其布的长裤,站在泰国一处著名的风景点前。
“别说,还真的跟你长得很像,”她说,观察着我的表情。我不动声色地,回望着她。
当然像,那是我的弟弟。我们只差两岁。
“我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去找了那家旅行社,甚至还找了同团的游客。我从他们那里找到了相片,还在说服自己,这就是你。但是后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我拿起相片来看,两张都比较模糊,都是别人照的,在人堆里站着。我叮咛过弟弟,不要照相,不要多跟人接触。他并不知道我的意思,但从小到大,他听我的话习惯了。相片是别人照的,不怨他,怪只怪许宽。我喜欢她的干练精明,没想到立刻就用在了我的身上。
“他脖子上有块胎记,而你没有。”她说。
是的,这是最明显的差别。
“娜基莉台风来的那天,广州风雨一片。你一定心里在暗暗得意,老天帮你吧?所以当你走进小区的时候,保安甚或邻居都没有人注意到你。严华也一定不会想到,这样的天气,居然会有人来访。”
“他尤其没有想到是我。”我终于对她坦言。
“他当时脸色变了吗?”
“没有。他还是表情那么严厉,就好像我昨天才从他的实验室走出来一样。什么也不说,就来开门让我进去了。”
“他房间里是怎样?”
“乱而又乱,下脚的地方都无。没有想过,他会变成这样。那么严谨的一个人。”
她和我一起唏嘘,又说:“是你推他下去的?”
“不,”我严肃地回她,“那天是贺枚的忌日,他记得比我还清楚。见我进门,他就冒起冷汗,嘴里一直念叨,该有这天了该有这天了。我去的时候,口袋里是揣了刀的,但我一不留神,他已打开窗户跳下去了。风好大,卷起房间散乱的纸。我惊呆了,将杯子扔在地上砸碎,小心抹去了鞋印,便走了出来。当时很多人都围在他身边,又有雨,没有人注意到我。那一刻没有时间咀嚼惊慌,心里竟突然忧伤地没有办法。想到贺枚,想到我这六年苦不堪言的思念、痛苦和仇恨,行尸走肉一般,就那么回了家。”
“可那天,你却还在电脑上写了东西。”
“是的,是我不小心。心情实在忧郁,看了看贺枚的相片,写了两句话。我忘记了删除记录。可是也奇怪,你为什么会去看我的文档记录呢?”
“因为我先看见了贺枚的相片,才联想到你可能就是她的那个男友。很自然地,就想到严华的死也许与你有关,所以看了文档记录。你书房的电脑是台式,不可能随身带着,那么只一个原因,你根本没有去泰国。严华曾用你的前途来勾引、利用她,希望她的付出,能保证你顺顺利利去耶鲁。贺枚懦弱,胆怯,又极度单纯,她无法面对一日又一日的身心分裂,终于精神崩溃。她回杭州前,我曾跟她谈过一次,她说她对不起你,也不想跟你一起去耶鲁了。那时,其实她已有了自杀的念头。”
“当时我还在严华那里,你为什么没有找过我告诉我这一切?”
“因为严华答应了家人,再也不跟贺枚联系了。不过他妻子还是受不了这个打击,跟他离婚了。贺枚也回了杭州,她渐渐开始出现抑郁症的倾向。你又是怎么知道真相的?”
我说:“在美国两年以后了,我无意中打开和贺枚谈恋爱时,曾经一起申请的一个邮箱,那里放了我们刚认识时写的不少情书。我密码都要忘记了,可那天,圣诞,很冷,又很孤独,想起她来,不由想起了那个邮箱,试了好多密码,终于进去了。豁然发现,她原来在那里给我保留了好几封信。过程写得非常详细,严华对她的威胁、勾引,她的痛苦和脆弱,到一日日对自我的否定。我无法相信这一切,内心痛悔不已,当时就想,结束了耶鲁的学业,就要尽快回到广州。这笔账,总有一天,我会找严华清算的。”
“你真能忍,一等两年。”她说。
“我希望大家熟悉我,忘记曾经的一切,包括贺枚。”我说。
“奇怪,你为什么不问问当初我怎么会和贺枚谈话,对这事如此上心?”她说。
我将背向椅子靠去,看看天空,远方正聚拢着昏暗,云霞浓烈而瑰丽,却因黑夜的即将到来,而使人隐隐不安。我说:“你是严华的女儿,只是你从小就跟母亲姓。”
她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我,她还是不相信我,认定我会是杀害严华的凶手。她以为我做贼心虚,背着她去调查她的身世,其实只是我猜的。
现在,我知道,我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