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五的最后一节课刚刚结束,我便立刻收拾好书本匆匆走出了学校。十二月的天空总是被布上一层厚厚的阴霾,街道两旁堆叠起的黄叶不断被寒风卷起,然后不知落在了城市的哪个街角。冬天好似把整座城市的活力都消耗殆尽,不知不觉中变成一位垂暮的老人。
我神色匆忙的站在公车的站台边上,眼睛不断眺望着汽车行驶来的方向期盼着它快点来临。不时拿出手机摆弄,看了一眼时间又把手机放到口袋里。街道上行人奚落,不远处的几处居民区的楼房里点亮了几盏灯火,在将要夜色合拢的凄清傍晚里显得特别的突兀,也特别的温暖。公车终于是摇摇晃晃的在我的面前停住,空荡的车厢里面只有几个人各自坐在分散的位置上,头扭向窗外像是看着即将来临的城市的繁华夜色。我坐在在公车的尾部,两手插在口袋里,两眼微闭静静的感受着摇晃的车厢。
医院里总是弥漫着浓重的药水的气味,楼道边总是堆积着沾满血迹的纱布和棉签。压抑的气息一直萦绕在这片空间里。也许所有人提起医院脑中浮现出的画面就是在雪白的床单上沾上了一片殷红的血,像是一朵绽放的杜鹃。而她在这里几乎度过了整个冬天了。
我打开房间门的时候,她正好也扭过头看见了我,脸上带着强挤出来的笑容,散乱的头发包裹着她的脸。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房间里的灯没有开。我迟疑了一下说:
“开灯吗?怎么不开灯呢?这么黑。“
我在等着房间那头的回答。她只是说:
“你先过来。”
房间里仍旧是漆黑着。窗外的城市好像到了晚上就又变得有些喧嚣了,汽车的鸣笛声更响彻了,灯火变得更辉煌了。我借着窗外的一簇灯光,依稀看到她苍白且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两片皲裂开的嘴唇。
我安静的坐到了她的床边。我不敢去触摸她冰凉的手,也不敢去迎接她涣散的眼神。只是她那飘动的碎发在风里不安分的跳动着。我立马起身想要把窗户关上。可是正在这时候,她说:“让我出院吧,我不想继续呆在这里了。“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然后像往常一样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我帮她将厚实的棉袄穿上,带着她一起走出了医院。一走出医院她整个人好像都变了一样,到处瞧瞧看看活像一位可爱的小姑娘。又好像一位没有受病痛折磨的快乐的常人。我在后面跟着她,不紧不慢的。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走到哪里走不动了就到那里。于是在寒风呼啸的街头,拌合着汽车的鸣笛声,我和她一直在闹市里行走着。要走到哪里去,我跟她都不太在意。头顶上寂寞的黄色灯光将匆忙的行人衬托得犹如鬼魅。攒动的人流渐渐散去,街市上只剩下了那些地摊商贩在整理货物准备回家。
二
我和她相识在学校,我们一个系的。我用尽了自己全部的热忱和对恋爱的幻想,想要去的得到一份真实的触手可及的爱情。爱情是什么呢?我想在自我的反复几遍的追问之后,原本自以为清晰笃定的定义会被瞬间击溃,留下怅然若失的神情。
我们相识在一个冬天。这座城市的冬天永远都是冰凉的感觉,没有像北方城市一样到处都有暖气。可是就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下建立起的恋爱在走完了多少个春夏之后还是会被击散。什么都留不下。
那时我早晨总会五点不到就跑到图书馆自习室替她占座,天还没有亮,寒风击打在脸上像是针刺一般的生疼。由于学校的构建,更是加大了我占座的困难程度。那时我们学校有两个校区,老校区在山下,新校区在山上。在这类文科学校女生特别多,自然新校区的宿舍都变成了女生宿舍,男生宿舍都是一些破旧的蟑螂老鼠满地爬的楼房。所以这种情况,我每天早晨顶着天寒地冻,掀开自己用体温暖和的被窝,急匆匆跑到图书馆自习室颤颤巍巍的掏出纸和笔,用冻僵了的手指写下:此座以被占用,勿脸皮厚装看不到。就这几个字我也好折腾好久歪歪扭扭的写好放在桌面上,然后又迅速跑到学校食堂买刚刚新鲜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包子,那时候她喜欢吃肉包子。然后把直冒热气且烫人的包子硬是放到了棉袄里面,现在想起来腋窝底下还有些疼。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她的宿舍下边,掏出手机拨通她的电话,让她下来拿早饭。那时她会穿着她那身甚是可爱无比的,超卡哇伊的睡衣下来拿早饭。我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每天能见到她穿睡衣的呆萌可爱的样子吗?她吃完早饭,收拾好自己就会去上自习,我会坐在她的旁边的座位上,看着她写功课。她美好的样子在我的视线里被模糊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我终于是睡着了,最后醒来是因为我睡姿不好或是鼾声让她有些尴尬,她就会将我推醒。我一脸无辜的看着她,她向我眨眨眼睛又继续写功课。
每当我沉浸在自我陶醉中回忆那段时光的时候,又会想起她的那句话。然后将此时的我逗笑。她那句话怕是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了。她有次接过早饭后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问我说:“你有狐臭吗?“然后,她笑了我也跟着她傻笑。现在的我想着这些也在傻笑。笑到泣不成声。
她是一个爱玩的女子,最厉害的是玩电玩。所以我常在有空的时候,或者说在我觉得攒下的钱刚好够玩一次电玩的时候装成很大方的样子请她玩电玩。她会穿着她的战袍,一件粉红色的外套,穿着一双毛茸茸的鞋子,我知道那个毛茸茸的东西是什么。因为她跟我说过她喜欢宫崎骏,然后我就看遍了他的作品。那个毛茸茸的动物就是他作品中的一个动物:龙猫。
我就这么陪着她疯狂,我看着她抓乔巴(《海贼王》里的一个人物),抓了半天也抓不到浪费了不少游戏币,她向我撒娇说不玩了,我到很豪气的说没关系,没有我们再买。没钱请她去KTV,她在电玩城的那个唱k房里投了三个游戏币唱了一首《倒带》,现在我的脑海中这首歌的最初印象还是她的声音。
也许这一切都挺美好的。就像我每天为她买早饭的时候,看着雾气腾腾的蒸汽在漆黑的夜色里到处乱撞,一度疲惫的心好像又变得坚韧了些,然后感觉这样的一份感情又坚定了些,尽管我不清楚她当时是不是也这么觉得的。
一切看似美好的东西背后其实都藏有危机。就像是我们因为那次我给她买去肉包子的时候,她气愤的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减肥吗?然后可以因为这件事一整天不联系,我一整天就在心事重重的危机感中度过。所谓的恋爱我想是要赌上自己每天的心情,有时心率过快,有时心率接近于零这都是因为在这一天中发生一些在别人来看小到忽略而自己却不断放大的事情。
终于在未来的某天,我们背道而驰了。她说我不懂浪漫,不懂她在想什么,不懂她想要追求的生活,她没有看到一丝我们未来生活可以交织的可能。这么多理由促成最后的分开,还是因为最后的分开找到了这么些理由。但是我都接受,全部都接受。
三
后来她当上了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组织和策划了一系列的活动。她忙碌的生活里我终是再也闯不进去了。有时我会特意打听她办的节目或是她参演的节目,弄到门票然后在她不觉察的情况下偷偷的看她的过去日子里的辛苦如何在台上绽放的辉煌,我一度认为她是一个平常的女生,像其他人的女朋友一样。但从那之后她像彻底的改变了一样,毫无保留展示了她的才华。我逐渐意识到其实她说的都对,是我不懂她。
那次是元旦晚会,我们院系准备了一场视觉盛宴,我一直期待她的上场。前面的节目都是十分现代和激情,但不乏过了头变得有些低俗可笑。但是终于等到她上场的时候,却将先前火热的气氛迅速冷却了下来,像是此刻外面冰冷的世界一样。她画着冰冷的妆容,温婉而凄怆的跳完了那一段独舞,台上没有了绚烂的五彩灯光,只有一束聚光灯的光线照着她,我不懂艺术,但是我却觉得那一段舞跳了将近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年,过去的光影不自觉的在我的眼前不断的闪现。
我真的不懂她的世界,她说得没错。
但是之前的习惯还是没有轻易的改变,我仍然是在五点起床,将室友都吵醒之后甩下他们神志不清的叫骂声去图书馆去占座位,仍然回去买肉包子,跟那个老板都熟络了起来。他说:“现在你怎么多买两个了,以前不都只买两个吗?“我没有回答他,递给他钱之后转过身突然有种想哭的情绪,我仍旧看着热气腾腾的蒸汽在寒流里湮灭。我现在心里回答了他,有两个用来扔掉,有两个自己吃。我才发现其实肉包子挺好吃的,但是那是后我总嫌它腻乎,就像是她给我的感觉一样,雪白的皮肤,脸蛋有些微胖。
我有时后会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一整天,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籍。看得脑袋晕乎乎的,然后期盼能在自习室里遇到她,和她出于礼节性的打招呼也是我所期盼的。但她好像再也没有来到这里了。
我索性跟着室友一起蜗居在宿舍里没日没夜的打DOTA。除了拿外卖和上厕所基本不出宿舍门。就这样我坚持了一个月,我在QQ上收到她发的一条信息说带她打篮球。当我有些尴尬以这样的方式和她再见到的时候,她反倒变得十分的活跃轻松。那天下午的阳光可能是入冬以来唯一的一次有太阳的一天,我记得她在操场上到处跑,投不进球还跟我撒娇,我不禁觉得她好像离我很近而且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而我觉得我好像懂她一些了。
四
我开始了自己的写作生活,会把自己的一些看见的看不见的写下来存到电脑上时不时的拿来翻阅,这些简单琐碎的文字记录我的往昔还有我对未来的一些希求。看着电脑上这样的文字越来越多,但是心里的一些结还是过不去。
如今时光已经流走数年,我如今和她站在一座跨江的大桥,吹着凌冽的河风,看着水面倒映的灯光在寒风的吹拂下变得皱褶,她羸弱的身体在寒风里显得更为娇小。她的发那么的长,长到生长到我的梦境里,可是那句深藏在心里的话还是说不出口。我们望着城市的另一端,桥下的轮船载着沉重的货物缓缓从眼下划过,那水面上一盏摇曳的灯光在黑暗里显得有些孤独,最后还是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我想是因为寒冷让我们不愿讲出一些温暖的话,还是早就被刺骨的冰冷撕扯碎了心底的希冀,话到嘴边还是被寒风灌了回去。我只知道我们毕业之后她就去往了外地工作,我继续留在我所在的城市里一边工作一边准备考研,很久没有联系的我们在某个夜里,在不同的空间里却聊得真诚和投入。这是我们以前所没有尝试过的。
但是在不久前收到她的在本市住院的消息,我便常常跑到医院去看她。我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默契的没有跟我解释,我一如像往常的来到医院看她。她没有哭,也没有笑。我来看她的时候大都沉默的坐着或是替她弄吃的。弄好后她就沉默的吃着。不去问过往的种种。
她将头发压到耳后转过头对我说:“谢谢你。“我不清楚她是在向以前的我致谢还是现在的我。”没事,不过你要听话,好好养病。今天算是破例。“我说
“听说你在杂志社工作,辛苦吗?“
“还好,因为我喜欢这样的工作。“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身后的车流确乎少了很多,水面上依旧波光粼粼。城市的喧嚣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认真的回答我吗?”
“嗯,你问吧,我会认真的回答你的。”
“那好,我说如果我是萧红,她的生命里曾有过三个男的,萧军,端木和骆宾基,如果是你,你会选择做哪一个。”
我脑中瞬间像是炸裂开。我一时回答不上来,口齿有些不清,身体有些紧张。我知道其实两萧的爱情被传作佳话,是因为他们在艰难的时刻一起走过,被人诟病是因为在美好年代却因为个中原因分道扬镳,但是我笃定他们就算最后选择分开,在生命的尽头也是会想起对方的,因为他们都是爱着对方的。端木被萧红骂作怯懦,但是我还是相信他对萧红的爱是爱情,而萧红对他的爱却更多是依赖是肩膀,这样的爱是苍老的,但是端木仍旧守候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骆宾基在她生命的尽头无微不至的照料着她,我想这样的爱有爱慕有倾心的成分,是一种淡淡的却很持久,没有伤痕只有无限美好遐想的爱。
我犹豫了很久,叹出了一口气说:“我想骆宾基比较好吧。“
她突然神色凝重的看着我说,口吻好似有些强硬的说:“文人就是矫情,明天给我买两个肉包子到医院里。“
我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回忆翻涌,清晰如昨。发丝飘动在我的眼前,我伸手穿过她的发丝搂着她的肩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