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开着破旧的海鸥,摇晃的车身在盘旋的山路上好似快要散开。柏油路两旁的白桦树枝叶堆叠在路边,他加大了油门,将残叶卷席。
曲折的盘山公路,半空中黄叶飘散,天空明净湛蓝。一切都显得安然静谧。
只是伊万副驾驶座位上剩下半瓶的伏特加肆意的晃动,他的脸上没有喜怒的表情显印在后视镜上,脸上的沟壑宛如刀刻,岁月的痕迹漫上了发梢,他只是静默的操作着方向盘。
没有谁陪着他来,一如往常都是他孤身前往。
和着他来的只是辆上个世纪残留下来的汽车。
他推开车门,刺耳的声音划破寂静的空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深秋时节的枫叶染红了整个山脉,躺在地面上的叶片也那么的浓艳叫人不舍在上面行走,仿佛会破坏这里的安宁。
抬头喝下一大口伏特加,驱散尽身体里的冰冷。穿上那件还算是崭新的外套,整理着将衣服的下摆扎进裤子里,伸手将放在后座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掩盖凌乱银白的头发。手捧着一束盛开的天堂鸟。下午的时光悠远漫长,寒冷的日光悬挂在高远的天空。
皮鞋踏过黄叶,穿梭过密林,阳光投射进林子形成一道道光柱,地面上的光斑随着微风轻刷枝叶而摇晃着。沉重的呼气哈出的白气在也没能将面颊温热,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行走的脚步有些跌跌撞撞。
终于是一块石碑进入到伊万的眼里,他有些猝不及防,尽管每年都在这个时间到来,但是仍旧在心里没有接受这样的事实。他停下脚步,远远的观望着。碑前放着的天堂鸟已经枯萎,坟茔四周杂草也已经枯竭,雕刻着的文字也因岁月的腐蚀而看不真切。岁月终究是不会放过任何人心里仅剩下潜望。
伊万缓步过去,强抑着脸上的微变的表情,半蹲着将枯萎的天堂鸟捡起换上手上的拿束,用手擦拭覆盖在文字上的尘埃。每年的这个季节来公墓的人并不多,一座座的坟头像是孤岛一般,互不交流,默契沉默。伊万坐在墓碑前看着那张贴在石碑上的照片,雨水的侵蚀早就将它模糊不清了。光影在他的身上流失,而他只是想能一直陪着她。
“你好,又看到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背后传来。
伊万奋力的站起身露出不自然的笑说:“你经常看到我吗?“
“也不是经常,就是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能见到你。“她嘴角带着笑意。
“噢噢。”说着转过身想继续一个人坐在来。
那个奇怪的女人仍旧站在他的身后,这个时节来公墓的人明明很少,而她说每年这个时候都能看到他,这让他很诧异,自己一次也没有见到过她。索性不去理会她。
“先生,你昨天没有睡好吗?”她站在身后问
“额,是的,事实上,我从很远的小镇上开着车过来的,路途上没有好好休息。”伊万想早点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语气有些生硬。
“我能猜得到,你的眼眶里布满血丝。”她语气竟然有些爱怜。
伊万只想让她快点离开,提高了音量说:“谢谢你的关心。我很好。“
临近傍晚,群山里的风更为肆掠。如浪潮一般一层一层往远方卷席而去,被林子隔开的世界里,枫叶簌簌的往下落,美丽得让人心凄凉。有秋雁掠过被夕阳染红的天边,划下的五线谱在它们的啁啾里变成乐章。
“先生,你知道这旁边这个棺木里住着谁吗?”她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这个墓碑上。
他转过身望着她,姣好的肤色在阳光里反射出光芒,深棕色的头发在风中飘舞。如此寒冷的季节只穿着白色的长裙,表情有些冷漠。
“里面住着一个小男孩,样子可爱,只是在他七岁的时候患上癌症,骨癌。身体一天天消瘦,到最后站不起身,躺在床上漠然的看着天花板直到死去。眼睛就这么死死的盯着,像是等着随时会到来的死神的镰刀。”她平静的说下着一大段话,脸上没有一丝神情的波澜。
伊万盯着她素色的长裙在风中飘动,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可怜的孩子啊,自从来到这里就忍受着黑暗的煎熬,没有谁再来看过他。除了每天坐在自己的墓碑前不断的哭泣,等着太阳下山就回到自己的棺木里睡觉。七岁之前,他是一个幸福的孩子,可是他不明白大人的世界,他抬头只能看到成人脖子以下的世界,就算踮起脚尖也不能看到他们高傲的神情。他会画画,可是没有人能懂他画的是什么,因为画的只是自己眼中的事物,孩子的眼光总是奇妙。“她说完抱着脚蹲在伊万的面前,头埋在双掌里。
“你怎么能看到那个男孩?“伊万问她
“就像你能看到我一样。心里恋恋不忘的人,你总会在梦里见到。“她说
“你是说我在梦里?“他吃惊的往身后推了几步,撞在身后的墓碑上。
“谁不是在在梦里,才能残延苟活。“她的表情更加冷漠了。较弱的躯体仿佛随时会被这股强风吹散。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她。“她指了指他的身后。
他回过有看了看身后摆放着的天堂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说:“很多年以前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在小镇里上中学。”
“你继续说。“她用手撑着脸,目光落在他的胡渣上。
“介意我抽支烟吗?“伊万从烟盒子里拿出一支烟在她眼前黄了晃。
“请便。“
伊万想点上,可仍旧是把它放回盒子里去了。
“那天学校里燃起了大火,敌国空袭了我们所在的小镇,航空警报和敌机的轰鸣声一直在耳边盘旋。炸弹落在教学楼旁边,炸出了一个深坑,砂石击中很多同学,他们倒在地上匍匐前行。然后是流火侵袭整座校园,大火连续烧了数十个小时,我站在火焰外围看着房屋逐渐变为灰烬残垣,我看见她海里抱着书从烈火中走来,步伐迟缓跌跌撞撞,手中的书一本都没有散落。
身上的到处都有烧焦的痕迹,裙子的下摆沾上焦土,我心急如焚的跑过去接应她,但她只是叫我接过她的书,说:‘里面还有她的同学’。她想转身进去,我死命的抱住了她,无声的抗争最后只化为最后声嘶力竭的哭嚎。
她并不认识我,可是我却不能忘记她。“伊万望着她白皙的脸,等着她的回应。
“你是说她并不知道你喜欢她。“她有些诧异的说
“是的,至少在那之前是这样的。暗恋本就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可是到了后来,我以为我们能坠入爱河。但是啊,所谓战争就是能激起人们心中的某些情怀,学校没有了,我们双双辍学。她去城市里参加一系列的爱国运动,还劝我说去参军。
车站离别,火车冒出的浓烟,攒动的人流将我们分的好远好远,我看见她的唇在动,没有离别时的悲欢,等战争结束后我们便再会相聚。年轻时候的嘴皮说出的天长和地久,多么的天真和荒唐,战争本就是一场漫长的离别。“伊万的情绪开始微漾。
看她没有插话,只好继续说完这个烂在心里的故事。只是此刻的光线越来越暗,眼看日光就要沉沦下去。心里预计着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我们一直靠着信件相互联系,漫长的时间差并没能将我们的热诚熄灭,每次收到信件都一字一句的读上两三遍,我相信她也是这样的。然后一字一句的写下心里想说的话,我记得她在信里说过想去北海道看海,当时我还觉得不可理喻,我们正和它的盟军交战呢,现在想来却是那般的美好。她说她会在一片白桦树的林子里等着我归来,可是我真的没有在见到过她。
前方战事吃紧,我军节节败退,准备进入核心城市做最后的反击准备,我心里明白这样做就是放弃前线的城市,然而她就在前方的城市,在撤退的时候我被流弹击中,弹片穿过我的有肩胛骨,昏沉了不知道有多久。“伊万眼眶湿润,寒冷刺破皮肤。
“时代的悲哀我们无法阻挡,但是我们将与圣主永存。“她叹息着。
”这个墓地不过是擅自挖掘的,如我前面所说,我并没有再见到过她。就连尸体也是一样。棺木里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安葬在别处。”
“她说过,她会在一片白桦树的林子里等我归来。”
“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怎么样了呢?后来本应该是怎么的,我收到她最后的一封的来信,上面血迹晕染开整张纸面,我想是她最后的时刻写下的吧。她说她不后悔她的决定,相信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战争啊,总能洗脑人们的思想。”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战争莫名其妙的结束了,好像我一觉醒来世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聚过都在欢腾。我变成了一名商船上的大副,开始漫长的路途。我到过北海道,那里的海洋似乎会悲泣,樱花也成簌簌的飘落。”
“你结婚了吗?”
“结婚?怎么会这么问,谁还会要我这个身体有残缺的人。”
“我要走了。天要亮了。”
泛着鱼肚白的天空,此刻的微风拂过发梢。
“谢谢你听我的故事,路上小心。”伊万说着脱下帽子,俯身鞠躬。只是抬头时却再也寻觅不到她的踪影。
他转过身,用手抚摸着冰凉的石碑,觉得上面的文字赫然清晰。
“爱妻诺娃,爱你的人伊万。”
他起身准备里去,却在旁边的那个男孩的墓前蹲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小鬼,请你转告刚才的姑娘,我会再来看她。”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问:“诶,小鬼,你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