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人心各异
《治家格言》曰:施惠勿念,受恩莫忘。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见色而起淫心,报在妻女.匿怨而用暗箭,祸延子孙。
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国课早完,即囊橐无余,自得至乐。读书志在圣贤,为官心存君国。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所谓齐家治国,就是先平家院,才能平天下之乱。人多是非便多,人心便难测。此时的风府大约就是这样一番光景。比如说此时的大夫人房里。
墨兰正伺候李氏梳洗完毕,预备上妆。她打开了几个蟠螭铜纹妆奁盒,红绒上整整齐齐罗列了各色首饰供李氏挑选今日佩戴之物。不过李氏却呆呆的,也没动。
她回想着昨天她正准备梳洗入睡,风老爷却怒气冲冲地突然闯了进来,怀了抱着湿淋淋的回雪,仿佛那是一件一碰就碎的白玉胎瓷。是她帮着换洗衣物,又请了大夫,还要柔声安慰风老爷……她本来处理这些事情得心应手,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昨天就特别特别的累,一直在挨时间,盼着这个刚刚入族的天上掉下来的九姑娘赶紧回她自己的房内。可是好不容易等一切过去,她终于得了一片安宁,躺在床上时,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就这样一直挨到天亮,她起了床,服侍着风老爷,按规矩合时辰从他出门,自己却一点精神也无。回过神,李氏抬起头来,微微苦笑着看了墨兰一眼,墨兰以为李氏要说些回雪落水的话,没想到李氏却轻轻开口先问了冰糕偷吃一事。
“昨天的事,红丹一点也没从回雪那里占到便宜?”
墨兰思量着答道:“可不是,夫人。她从北国回来,第一次在她院子里发生这样的事,倒也没怯场,轻轻几句话就过去了。不过虽然明白了谁偷吃了那冰糕,她也没有追究。后来还赐了些首饰给那些个受惊的无辜的丫鬟。奴婢是觉得,这九姑娘虽然聪明,可是性子终究是弱了些,没给闹事的丫鬟杀鸡儆猴,日后恐怕是震慑不了人心的吧。”
李氏脸上一丝表情也无,道:“她哪里是性子软弱,是给我面子呢。好聪明的丫头……她若是只想自保也可以。但是但凡触到了我的底线……”
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脑海中浮起风老爷谈起兰儿时脸上幸福洋溢的神色,为回雪落水脸上前所未见的怒意,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不过她事情也真多,昨日不过玩游戏,居然就落水了。奴婢想着,是不是有人已经看她不顺眼,故意害九姑娘落水。”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这院子里已经有了些我鞭长莫及的事。”李氏轻轻指了指一件首饰:“就这步摇吧。另外都撤了吧。再不走,给老夫人请安就要迟了。”
戴好之后,李氏便由墨兰扶着起了身,在跨出自己房门前,她随意提了一句:“让红丹好好在她哪里干着,若是做得好,还可以回来伺候三姑娘。”
李氏的语气仿佛是在说“给花浇浇水”。墨兰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她也低沉着嗓音道:“奴婢知道了。”
而同样的一晚上没睡好的还有徽彩。她虽然早上亲自带了些礼物去了一趟琼枝阁里给回雪致歉,但却一点没有听到关于昨夜徽湘私会薛公子的事情,不免有些失望。她不能直问,可是就算再怎么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回雪也是一副“落了水,好怕怕”的梨花带雨相。徽彩忍下嘴角的抽搐,嘴上还得不停地道歉,若不是她想出来的这个惩罚的点子,九妹妹也不会落水之类的云云。徽彩眼中含泪,脸上表情追悔莫及,茹君在旁边看着,心里只剩下对徽彩高超演技的崇高敬意。
回到如云阁,徽彩脸色才一下子垮下来。枉她盘画了这么久,那个雪丫头居然落了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顺手抄起一个茶碗,高高举起,使劲忍住想要摔下去的冲动,牙齿把嘴唇都快咬破了,她才终于克制住心中翻滚的怒意,又把茶碗轻轻放回了桌子上。
“你总算沉得住气,没砸下去。”
珠帘一撩,内房里忽然走出一个身材中等的妇人,脸上容貌平常,皮肤暗黄,眼睛倒是挺漂亮,只是眼神冷得令人心惊胆战。正是徽彩的母亲左氏。
“姨娘。”
徽彩低下头去,低低叫了一声左氏。母女俩为人警惕,即使在私下里也从不已母女相称。
左氏坐了下来:“可你居然连我在你房内都没有发觉……我平常是怎么教你的!”
徽彩一惊,已是跪倒在地:“女儿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到九妹妹竟然落水。这才……”
“成事在天。你既然尽力做了你应该做的,便要沉得住气。怎么可能事事都如意?若是事事都如意,我们也不必……”
左氏眼里神色复杂,茫然地望着远处。她穿着一身宫缎素雪绢裙,头戴累珠银凤簪,左手还配了金丝缠丝双扣镯,是最中规中矩的打扮。旁人看着富贵无比,徽彩看着却是心酸苦楚。这身华裘仿佛是无形的桎梏,禁锢了母亲原本应有的生活,也禁锢了自己。
徽彩定住心神,暗暗回想着自己的一步步的筹谋,脑海中反复出现着回雪的一颦一笑。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个回雪究竟是聪明到让自己看不出,还是真的只是意外?想一想,她才不过十岁,可才情却胜于二哥,听说连下围棋也是无人能敌。她绝不是可以随便小瞧的人物。纵容这次也许确实是意外,但难保不是……可若真的回雪自己发觉,故意落了水……徽彩心中泛起阵阵冷意,使劲按下了这个荒谬的念头。回雪才来了几天?就算再聪明也是比自己还小了三岁的区区一个小女孩,不可能发现的。
可自己却是该多留个心眼了。原本以为回雪是最好糊弄的,没想到竟然如此聪慧。若不是她故意提议让她受罚,以她的才华,完全不可能在梅花牌中落了下风。
左氏忽然仰起头看着房梁,眼里闪闪烁烁全是愤恨:“现在罚了你禁足一个月,你便安心在家待着吧。我去跟老爷求求情,也就过去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忍了十多年,我不信天会负我!”
徽彩依然垂着头,暗暗攥紧了拳头。
被禁足的不只徽彩,自然还有徽清和徽梦。风老爷大发雷霆,让徽清到明年春闺之前都不许出门,只管好好学习,若榜上无名,有他好受。在长辈面前,徽清又是一副古板冷静的样子,大有行三叩九拜之礼以表示自己懊悔无比生不如死,未能做到君子之风的潜力。徽清在风老爷面前无比诚恳,差点就要声泪俱下地表达了一番对回雪的歉意之后,乖乖应了下去,只管待在自己书房里,真的是一门只读圣贤书了。而徽梦虽说是风二老爷的长女,但性格很像风老爷,两人比亲父女还亲。出了这样的事,风老爷罚了她还不够,总觉得这大闺女让自己不放心,干脆让她以后每天来他书房,他亲自监督。徽梦赶紧跑到邱氏那里,想让母亲跟父亲求求情,然后父亲再跟风老爷求情,她就可以不用过去书房了。结果风二老爷拍手称快,还差点要派人护送她去风老爷书房,生怕她半路跑掉。徽梦气得差点闭过气去,这,这还是自己亲爹吗?!
于是,吃过午膳,徽梦便心不甘情不愿,满腹牢骚的和自己的婢女红缨走在了去风老爷书房的路上。但她没想到,让她更郁结的事情发生了。
那晚,薛世子虽然救了回雪有功,但终归是男女有别,此举不甚妥。所以他第二天又备了些礼准备向风老爷道歉。薛世子名识寒,字哥舒。他眼窝很深,双眼皮也很浓,眉毛漆黑如墨,更衬得他一双俊目深深凹陷下去,斜着眼看人时总是带着三分懒意七分优雅,英俊绝伦。薛识寒身姿挺拔,骨骼匀称,此时他穿了一件月白祥云纹金滚边长袍,头戴嵌玉镶碧鎏金冠,腰间还挂着一枚上好的羊脂玉佩,端的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儒雅翩翩。如此一副皮相,也难怪徽湘竟然连亲胞姐都不顾,深夜偶遇薛世子了。
这有婚约却从来没见过面的二人居然这样阴差阳错地在侗凉园里遇上了。他们互相都看过对方的画像,再加上彼此的衣着打扮便猜出来了七八分眼前人。
薛识寒风度翩翩,仿佛老来熟一般轻车熟路一拱手道:“在下苹凌王府世子薛哥舒,见过风大小姐。”
徽梦因是在自己家里,觉得也不用出去见人,不管自己的贴身丫鬟红缨如何劝阻,随便就穿了一身半旧不新的浅红色罗文锦裙,手帕刚刚擦过汗,一边角角还露在衣外。旁边的红缨悔恨交加,早知道是这样,自己就算拼了命也要自家小姐把那套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给穿出来。这下好了,居然见到未来家主了。
徽梦看看眼前宛如天神般的男子穿的,在看看自己穿的,不由地急中生智,不慌不忙再次扯出手帕假装擦擦汗,然后又不慌不忙塞回去。这回可是结结实实都放进衣服里去了,徽梦很满意。不过忽然想起自己的未婚夫正在朝自己问好,自己却犹自擦汗,似乎有些不妥。徽梦想着自己再怎样也是风府的嫡长女,不能给风府丢脸,于是清清嗓子,刚想挺直身板,却被一旁已经是满脸黑线的红缨悄悄拽住。徽梦这才表情僵硬,如梦初醒般地赶紧福了一福。
“徽梦见过薛世子。”
薛识寒却仿佛对刚才这一幕没看见般的,又是开口寒暄道:“风大小姐钟灵毓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正欲前往拜见风大将军,不知风大小姐欲去往何处?”
徽梦垂着眼睛,捏着声音道:“徽梦也正欲拜见大伯。”
薛识寒笑道:“那正是顺路,风大小姐若不嫌弃,与在下一道前往可好?”
徽梦不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这个小瘦子好烦人。但嘴上依然规规矩矩道:“哪里,是徽梦僭越了。”
于是两人便一块儿齐肩并行在侗凉小径里,小厮丫鬟们在五步之外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薛识寒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的情绪,永远都温文尔雅,说话时让人如沐春风。在加之他比徽梦还大了一岁,所以非常受大家小姐的欢迎。徽梦恐怕做梦都想不到,当她与薛识寒结亲的时候,有多少女子哭断了柔肠。
她此时心里面很不痛快,对着未来相公一句话也不想说。不过薛识寒却能恰到好处地拿捏说话的量和质,搞得徽梦也不得不应和一句。不短不长的一段路,也算走得不是那么沉默尴尬。末了,见了风老爷,薛识寒还很真心诚意地赞徽梦端庄秀媚,二人相谈甚欢。
徽梦又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哪只眼看出我和你谈得很愉快?她看着自己比亲爹还亲的大伯,脸上都快笑成一朵花了。
“原本就预备着下个月让你们见见的。这下你们先碰到了,也是缘分。薛世子一表人才,梦儿你可别再整日贪玩,该要有个大姑娘的样子。”
徽梦心里哀嚎:我哪里整日贪玩?若是薛识寒不在,估计她就又要和风老爷顶嘴了,但有外人在场,她嘴上只好乖乖应了声:“是,梦儿知道了。”
结果风老爷还不罢休,他想起回雪落水时那苍白的面目,心里想着若不点拨点拨这个大闺女,以后再玩起游戏,又会玩过火。于是他假意板起脸,道:“知道什么?我来考考你。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的下一句是什么?”
徽梦张了张嘴,有些目瞪口呆,她最讨厌古诗辞赋,不禁有些哀怨地看了风老爷一眼。旁边的韩宇忍不住嘴角弯了弯,道:“将军,大小姐自幼读的是《女戒》《内训》,这离骚虽然意境优美,终归是不适合深闺小姐的读物。”
风老爷回过神来,道:“哦,对对。”不过他们谁都知道,一个名门闺秀,明面上是只读些女戒之类,私下要是不读点诗词古文,就是没有文墨的表现。要不然哪家小姐能在各种宴会节庆上出口成章,争相以才女自称?
只可惜徽梦没有听出来韩宇是在帮她,她忍不住有些负气地说道。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离骚再不济梦儿也是知道的。只是梦儿实在是不喜欢这些伤秋生涩之辞赋,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记。屈原救不了国,进谏不了主上,就跳河自哀。后人还哀吊他,以他之文藻为圣物。再我看来还比不上那些裕陵果用轼为将,黄河倒卷湔西戎,真正敢于保家卫国的真英雄!”
风老爷虽然也崇拜韩信岳飞之流的千古名将,但这话一个深闺小姐当着薛世子面说出来,他脸上就有些难看。只是徽梦还觉得自己其实已经很委婉了,她还犹自在那里举例。
“若是考我些《六韬》《尉缭子》……”
韩宇已经听不下去了,一拱手道:“将军,末将莽撞了。只是殿阁大学士周大人和您约了申时一刻见面,若是再不去……”
风老爷黑着脸看了一眼徽梦,也道:“是要预备着去了。梦儿,我给你备了笔墨,今天不抄完十遍女戒,不许吃晚饭!”
徽梦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伯……”
一旁的红缨赶紧顺坡下驴,以免自家小姐再做出些惊人之举:“小姐,再不写就真的要写好久了呢。”
徽梦只好和风老爷还有薛世子福了一福,便退下去了。
静静在旁边看着表情丰富的徽梦的薛识寒,脸上依然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只是眼中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