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心计
回雪出了门,脸上就恢复了平静。茹君长吁一口气,尴尬道:“我还真不习惯小姐那样子。”
回雪淡淡道:“罢了。既然请我入瓮,我也陪他们玩一玩。”
茹君不解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回雪对她一笑:“呵呵,我也不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待会估计有好戏。”
说罢,两人轻步便朝侗凉园走去,回雪谨慎,故意挑阴影里走。果然走了一会儿就到了,茹君四周回望了一番,觉得没什么动静,正准备上树摘那黄花槐,突然之间竟从远处飘来一阵风老爷和一名年轻男子告别的声音。
她讶异地看了回雪一眼,示意似乎有人。回雪前一世一直孤孤单单地待在宫里,因为经常看书,有时候天黑了也是不眠不休,目力倒是一般,但耳力却是绝伦。这一世虽然出外奔波,耳力弱了些,但终是比一般人听得清楚多了。茹君听到的,她哪里会没有听到。回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茹君,两人便猫在了一处假山下的阴影里。
远远的只听到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说:“……好不容易寻了这样一个机会,父亲是一定要让晚生来拜谢的。并不贵重,只是心意。风将军气度无双,是我们大梁的盖世英雄,再言谢真是折煞晚生了。”
风老爷道:“哈哈,薛世子一表人才,谦和有礼,替我向苹凌王道谢吧。舍弟长女梦儿能嫁于你是我们风家的福气。”
虽然徽梦是风二老爷的嫡女,但向来是由一家主事的老爷夫人出面的。私下交流当然风二老爷和邱氏与苹凌王府也可走动,但正式场合送礼什么的还是要主房出面。
看来这就是那个薛世子,长姐明年要嫁的人。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回雪心中苦笑。
两人又寒暄了一番,才告别,风老爷由贴身小厮护着,又回了书房。薛世子便徐步走向了风府门口。但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忽然晃出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薛公子!”
茹君惊得差点惊叫出来,这不是正是那个卧床不起的三姑娘徽湘的声音吗!
回雪心里早就预料到了,面色隐在阴影里,什么表情也看不清。
薛公子声音也略显吃惊,示意身边的侍从放宽警惕,是认识的人。
“这不正是三姑娘么。”
徽湘声音含羞带笑。
“薛公子,还记得湘儿啊。”
薛公子彬彬有礼道:“三姑娘温和懂礼,怎会忘记。不知这么晚出门可是来寻风大将军?”
徽湘吞吞吐吐道:“……是……是啊。”
“即是如此,那薛某便告辞了。”说罢,薛公子便提步要走。
这下子徽湘急了,忙忙道:“薛……薛公子!”她扭扭捏捏拿出一个荷包,“这……这是我做的……公子若不嫌弃……”
薛公子依然是清风带笑,神色泰然自若,拱拱手,没有接过那个荷包,“三姑娘把我当朋友,薛某很欣慰,只是怕坏了姑娘闺誉……”
徽湘见薛公子貌若潘安,张口闭口都是替自己着想,若是对自己没有情意,怎会如此,便又欲与他表达日夜思慕之情。
只是这时,回雪已然了然是怎么回事。她朝茹君努努嘴,示意她接下来有所行动。
回雪拾起地上的一枚石子朝自己身后远远一扔,黑暗中立刻发出一阵响亮的石砾滚动声,回雪故意往后踮着脚走了几步,又重重往前走了几步,好让人觉得她从远处走过来,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哎,我下次再也不玩梅花牌了。找了半天才找到侗凉园,茹君,你可看见那黄花槐了?”
茹君也大声道:“天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哎!小姐!小姐!”
随着茹君的惊呼声,回雪顺势脚一拐,径直掉进了那黄花槐边的池塘里。
一阵巨大的落水声划破了黑夜的静寂,茹君也装作救回雪的样子,几步便跳进了池塘里,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九姑娘落水啦!九姑娘落水啦!快来人啊!”
薛公子和他的贴身小厮,快步走到了茹君呼救的地方,而同时,不远处风老爷的书房廊上立刻灯火通明,远远地只听到风老爷在问:“可是呼救声?快去看看。”
不过片刻功夫,风老爷已经带了韩宇一干人手提着灯笼过来了。薛公子此时已经浑身湿漉漉地从池塘里抱了回雪出来,她苍白的脸上双目紧闭,已是昏了过去。红红的火光一晃晃打在回雪小小的脸上,那薛公子低头一看,不由一愣:这九姑娘怎么长得如此好看!
此时,风老爷后脚已经赶了过来,看到昏迷不醒的回雪心下忧惧不已,立刻脱下黑裘长袍替回雪裹上,又冲着众人勃然大怒:“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看小姐的?茹君,大晚上的,你和雪儿在这里干什么?”
茹君立刻跪地一阵哭泣,简短了讲明了情况。而偷偷溜出来的徽湘早就趁黑逃了。风老爷心中担忧回雪,斥责了几句,立刻带回雪到离这儿最近的大夫人房内。薛世子去了徽清房里换衣服,而随后赶来的徽清徽梦徽彩也不免遭到了风老爷的训斥。虽然是小孩子玩游戏,但看到自己夫君竟然为了一个庶女如此责罚自己的孩子,还大晚上的把人带到了自己房间休养,李氏的心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回雪的结缔逐渐变为了恨意。
如此这般,又是换湿衣裳,又是请大夫,直闹了大半夜,回雪才被准了回了自己的琼枝阁,风老爷还免去了她早上向老夫人请安。
待到终于只剩主仆二人的时候,茹君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解地问道:“小姐,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这里头的不对劲的?奴婢看到小姐听到三姑娘声音的时候似乎也并不惊讶。”
茹君睡在床板上,隔了一层纱帐和回雪说着话。
回雪道:“你上来和我一块儿睡吧。”
“这怎么好?奴婢怎会有和小姐一块躺着的道理。”
“茹君,你从前也是小姐,不过是被人陷害才沦落于此,也许别人眼里你是婢,可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一个大家闺秀。我们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不可以一起睡?”
茹君呆呆的,她没有想到回雪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家道沦落的那天起再也没有哭过的她,眼角忽然间有些湿润。三年前起,她曾经是小姐的身份就一去不回,即使贬为奴婢,因她过于妖媚的容貌,府里院里的夫人小姐们也总是视她为洪水猛兽,不让近身伺候。她因而总是做些浣衣打水的苦力活,手粗糙得如同三四十岁的老嬷嬷,一到冬天就红肿开裂。茹君辗转多处,忍饥挨饿只为生存下去。人人都妒恨她艳过主子的容貌,只有她知道,沦落为奴,美貌并不是福气。她甚至一度想毁容,可脸若是毁损,就永远只能做下下等的苦力了。她因而才一直忍,忍到她觉得从前的日子如同做了一个梦一般遥远时,她却遇到了回雪。回雪还时时让她记得自己曾经是谁,忘记了从前的身份,那才叫做真正失去了尊严。
茹君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起身上了床,侧身躺到了回雪身边,两人相互一笑,心里都忽然暖洋洋起来。
回雪开口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听到徽彩的声音时就知道她是装病。听似粗糙沉闷,实则只是故意把嗓音压低,故作嘶哑。不过是她们小姐经常爱玩的把戏。真正令我惊讶的是七姐姐。她一个庶女,平常也总是温文随和,却这般神机妙算,故意让我和长姐二哥去玩梅花牌,想要等机会诳我出去见到三姐姐和薛公子那一幕。她以为我不过十岁,又流落在外,文采一定不会好,这样就一定可以当下下者。但没曾想我竟胜于二哥。但即便是这样,她也可以找一个借口哄我出去。我故意装生气拿过那支签文翻看,果然在顶上有一个小孔,如果不是我知道她肯定事先做过手脚,任谁也不会察觉。
我知道她让我出门一定会发生事情,但我也是等到三姐和薛公子那一幕才恍然大悟。这个七姑娘不简单,她知道我父亲疼爱我,身份特殊,且年纪小,想借我之手使三姑娘对薛公子的私情曝光于父亲。如此一招借刀杀人,不可谓巧妙绝伦。我猜她一定是想借此事破坏长姐与薛公子的婚事,长姐本来就不想嫁人,再加上三姑娘是她胞妹,夜中与薛公子私会,婚事肯定有变。就算如期举行,双方心里都有疙瘩。其余的结局不外乎三姑娘代嫁,和直接取消婚约两种。”
茹君道:“可这七姑娘不过十三岁,又是一个庶女,破坏了这婚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也许姐妹相处时间长了,发觉三姑娘对薛公子有私情并不难,但奴婢奇怪的是,她是怎么知道今晚薛公子会在府上的呢?”
回雪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当年她母亲不过是一个贴身丫鬟,能傍上风二老爷,想必这其中曲折也不是那么简单。母亲心思深沉,大智若愚,女儿大约也差不到哪里去。其实判定一个人真正意图不难,难的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现在我故意落水,只要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七姑娘她也就不能怎么样。关于薛公子今晚来府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可能性只有一个,七姑娘她一定在我父亲身边安插了眼线,这样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她必定可以先于别人知道。”
茹君大惊:“她居然敢在风老爷身边安插眼线!”
回雪笑道:“这胆识实在是不容小觑。”
她又正色道:“这些个内宅争斗在厉害也不算个事。只是风起于萍末。我若是不多留几个心眼,最后说不定阴沟里翻船,那可就悔惨了。况且这七姑娘为人处世实在是奇怪。”
茹君道:“小姐到底想做什么?我觉得以小姐之貌之才,目的必不会是安心当这后院里的一个足不出户的小姐。”
回雪笑笑:“那茹君你又想干什么呢?我觉得以茹君之貌之才,目的必不会是安心当这后院里的一个丫鬟。”
茹君也笑笑。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但她相信回雪既然信任于她,总有一天会告诉她。
两人又聊了几句,终于还是抵挡不住睡意,沉沉睡去了。早上起床的时候,两个人俱是神清气爽。茹君帮着伺候回雪梳洗,坐在梳妆台前时,她看着通亮的装扮雅致的闺房,忍不住赞道。
“九姑娘,我虽曾也喜欢置办闺房,但像九姑娘这样的情趣却是从来没有的。以前我总是疑惑为何姑娘的琼枝阁位置并不似另外几位姑娘的好,但是总是显得亮堂堂的。今儿才明白原来是这镜子,琉璃瓶什么的,姑娘摆的刚好可以反射清晨的阳光。”
回雪抿嘴道:“嘴越来越甜了。”
茹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还是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姑娘,昨天发生太多事……其实奴婢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姑娘昨天明明知道红丹胁迫苍柳诬陷涵君,为什么就是放过她们了呢?”
回雪不说话,歪着脑袋笑着看着茹君。
茹君被那副塞比西施的笑颜弄得很是气塞:“……姑娘就别使美人计啦。”
回雪呵呵笑道:“茹君,你说这红丹是谁给我的?”
茹君道:“是大夫人。”
“原来是谁房里的?”
“是四姑娘房里的。”
回雪轻轻道:“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如果说红丹得力且靠得住,夫人怎么舍得把这样一个一等丫鬟给我?这可是她亲闺女房里的。她大可以派其他屋里的大丫鬟和嬷嬷给我。而且四姑娘岁数也不小了,红丹伺候了她这么多年,日后若是四姑娘提拔,她大可抬做姨娘。”
茹君想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四姑娘性子单纯,把红丹纵容的比小姐性子还火爆,估计夫人很不喜欢。夫人把她送给姑娘,一来装个眼线,二来也去个麻烦。再者,姑娘初来乍到,还没几天就显山露水,把大夫人送来的丫鬟给赶出去了。夫人和别的姑娘少年恐怕要另作他想了。姑娘这是韬光养晦。”
回雪点点头:“孺子可教。”忽而她又冷冷笑道:“况且红丹算什么,我可还没落魄到把她当对手。”
茹君道:“这事儿奴婢明白了。但是……虽然涵君很好,但……姑娘为什么把她也收做贴身丫鬟呢?我觉得那青杏粉桃也比她伶俐些。”
回雪笑道:“我却觉得她有一个你都比不上的好处。”
茹君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巴,竟忘记了说话。
“《礼记·杂记下》里面说,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
茹君紧皱着眉头:“文武之道?文……武……”
茹君脑海中回想起涵君一蹦一跳躲避红丹的那身影……她恍然大悟:“姑娘,你不会是……”
回雪点头一笑:“孺子可教。所以不是我使美人计,是你该使美人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