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雀鸟归巢。初春的夜晚,天还微凉,不似盛夏的喧嚣热闹,四周逐渐静谧下来。
桃子已经趴在自己的小窝里睡了。
白笙嘴里衔着竹叶躺在房顶望着夜空,思索着午后的梦。此时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窒息和空虚的感觉,但让她疑惑的是为何前几次梦里的男子都是在沉睡,而这次却婉转醒来,还清晰地唤了“翎儿”的名字……
这是她第一次在梦里看清他少年时还略显青涩的面孔,他的笑容很熟悉,好像曾经千百次就这样对着她笑过,温暖又让人心疼。
她攥住胸口的衣襟。
在她没有注意的墨空中,那颗一直黯淡的星,正逐渐冲破周围业障,散出烨烨辉光。
多想费神,她翻身而下,正落在师父的窗前。不想师父正在出神,竟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
“师父,您知道翎儿吗?”她趴在窗前,下巴搭在窗沿上,正好可以和师父对视。头顶后方是浩瀚的星空,但是没有一颗可以和她明亮的双眸媲美。
这个名字显然在他意料之外,他微怔,蹙起剑眉,垂下眼握了握手中的暖炉,“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我梦到的,有人叫了这个名字,而且就是那个小时候曾经来拜访过师父的人,师父您知道对不对?”她瞪大了眼睛,眼中溢满了希望。
“只是个梦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一定是你平日里话折子看多了,胡思乱想。”他转动着轮椅来到桌前,“笙儿,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
希望的小火苗被师父一盆冰水浇灭,她鼓起腮帮子,表情就像个嘴里塞满坚果的花栗鼠。
“哦……”她灵巧地翻窗进屋,落地几乎没有声音。
若是放在往常,师父一定又要指责她毫无女儿家的稳重内敛,可是今天他却沉默着怔怔地望着桌上的烛台。一旁讹兽正蹲在桌子上,抱着茶杯嘬着茶喝。
烛光摇曳,四周寂静,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她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地坐下,等待师父开口。
“我从未和你说过你的身世,你也知道,你与常人不同。”他目光微转,注视着她,像是在讲述每个不眠之夜里娓娓道来的故事。嗞嗞的嘬茶声停了下来,讹兽竖起耳朵。
她想起白天胸口的钝痛,忍不住攥住袖口。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别为:天魂、地魂和人魂。你的前身曾经卷入凤来的皇位之争,导致三魂分离,七魄尽散。我唯能留住你的一缕天魂,以我的心头精血为媒介,注入到竹笋中,方才让你在笋中重生。如今你七魄有逐渐汇聚之势,是时候去寻回剩余的两魂了。”
她曾经无数次猜测自己的身世,然而真相却让人难以接受。师父的意思是她曾经是另外一个人?不对,那个前身应该也是现在的她,或者是现在的她应该属于那个前身?
更重要的是,如果下山,岂不是就意味着她就要离开师父和桃子?白笙犹豫了。
“可是我觉得自己现在也很好呀,不管前身如何,徒儿如今是白笙,今生也只想做白笙。如果找回了其余两魂,我也就不是我了,对吗?”
师父看着他,目光中闪过几分不忍,“世间有一种竹,即使农民日日精心照顾,在前四年里都只不过能长上一寸高,它们把吸收来的养分集中在根的发育上,第五年开始,便以每天十寸的速度生长,不用多少时日便可以长得郁郁葱葱。”
他注视着她,陈述着他最担忧的事实,“但是它们的寿命往往都只有十几年的光景……你出生后的前四年里尚还维持这着孩童的身量,但第五年开始,短短四年便长了十几岁。这也是我当初未曾预料的……即使我曾经施术压制了你的成长速度,但是现在看来,再用不上几年,你就会开始衰老。”
白笙怔怔地听着他的话,一个猜测涌上心头,她眼圈泛红,泪水已经夺眶而出,“所以师父现在身体这样,是因为为我施了术对不对!逆天改命本就犯了修道之人的大忌,更何况师父当年给我的那滴精血就已经耗去了你大半阳寿!”她站起身退后两步,第一次冲着他哭喊起来,“我宁愿只活十几年,也不要你现在的这个样子!”
“你必须下山!”他一掌拍在竹椅的把手上,由于过于激动而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面色通红。白笙赶忙上前,一下一下用力地顺着他的背。桃子被屋内的争吵惊醒,在门外嘭嘭地撞着门。白笙拿起桌上的茶壶为师父倒了杯水,再打开门放桃子进来。
桃子哒哒地走进屋里,在两人之间左右看看,来到师父跟前俯下头用鼻子拱拱他的手。
他摸着桃子的头轻轻叹息,“你要明白我的用心。”
“你的前身本是一只白鹭,在山间修炼千年,幻化出人形。后来与我来到尘世,你生性善良,深谙百姓疾苦,却不想卷入当时的皇位之争,最终竟做出那等傻事……只可惜我当时已身中奇毒,修为损耗极大,只能探查到你的地魂与人魂分别在当时的二皇子赫莲和三皇子风夕手上。至于前因后果却揭不得知晓。我保住你的性命,自然也是要你日后自己去了结这段恩怨。这是你命中劫数,若能平安渡劫,日后必能位列仙班。”
话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再次望着桌上摇曳的烛光怔怔出神,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思索着。
屋里安静得让人窒息,讹兽小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瞟着,哼哼,果然如我所料,小笙笙可不是一般的人!
白笙一时还难以接受事实,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师父,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玩笑的意味,可是结果只能让她更加失望。
最终她还是打破了沉默,“那个曾经来寻师父的人我觉得非常熟悉,他与这段渊源有关对不对?”
他目光回转,看着她,流淌着无尽的温柔,又像是自嘲地笑了,“那个人就是现在的北朝帝主风夕。我不想告诉你太多,多说已无益,你此番下山必定凶险,若你不想,便留下吧。”
白笙低头沉默了很久,桌上的烛光忽明忽暗。
她打定了决心从椅子上站起来,眉眼弯起,“师父也说这是我的劫数,既是劫数,就是命中注定的吧,想来躲也躲不过,倒不如坦然去面对。”
他忽然抬头,惊讶地看向她。一个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
“这是我命中劫数,自然要我自己去面对。”
白衣被烛光晕染,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光韵,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剑眉紧蹙,努力想要捕捉一丝头绪,却突然被慌乱填满了整颗心。像是马上要抓到什么,下一秒却又失之交臂……
“师父……师父?”回过神来,白笙正蹲在身前,轻拉着他的衣袖,“但是徒儿放心不下师父的身体,待师父的身体好转些,我再下山好吗?”
他自己的身体如何他最清楚,这俱病弱的躯体已经支撑不了不多久了。现在时机成熟,她必须得走。他整顿好情绪,“不必,你明天便下山。天晚了,早些休息吧。”他抬起手,微顿后轻轻覆在了她的头上。
她忍不住哭起来,扑到他怀里,“那师父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我们还像以前一样生活。”
他轻抚着她的发,面容温润如玉,目中盛满了悲悯。
白笙一把捂住他的眼,“师父你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看得我好难受……”
他笑着摇头,手在空中轻拂,她便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此番凶险,你要多加小心,切记不可透露你的身份,对谁,都不行。”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玉符递过去,“你的身体与常人有异,若受伤便很难愈合,这护身符可替你挡去一次伤害,其他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回去吧。”手轻轻一挥,她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站起来,讹兽赶忙跃起,跳到她的头上,他们和桃子便乘风般地退出了房间,房门随即合拢。
她站在门外,轻抚着门上粗糙的纹路。
门内的男子转过身,仰望着夜空,轻声叹息。
他低下头,眸光半敛,泛起丝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