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妃姚嫱,英年病逝,追封皇贵妃,略表未亡人哀悼之心。
泰兰殿的宫娥太监得了一笔用作封口的赏赐,绝不透露一丁点儿主子逝世的真相。偌大的华丽的宫殿,蓦地被沉沉死气包裹,昨日还是雕梁画栋欢喜地,今日已成寂园空楼凄凉所,没有人愿意打这经过。
太后的近侍素常嬷嬷与不甚得蕙妃生前信任的奴婢多儿是封殿前最后拜访的两人,她们收拾出了吴王的衣物用具,准备转运到恒祥殿——若无他议,吴王郭瑀就要由年迈的太后抚养了。
“以后绝不能在殿下面前谈论他的母亲。”回宫路上,素常嘱咐。
多儿抿着嘴,哀伤地应了一声;她的眼泪多半是为好姐妹冬沁流的。
一老一少俩宫娥相顾无言地踏着石子路,各怀各的悲天悯人。
三四队巡逻的侍卫从她们眼前凛然而过,颇有气势。
素常嬷嬷年纪大,背着一包袱衣物更显踌躇,她怕太后身边无人伺候,于是遣多儿快步先行,自己徐徐跟着就好。到底是年轻人,体态灵活、手脚敏捷,一眨眼的工夫,多儿已然脱离了素常嬷嬷的视线,嬷嬷在心中苦笑自己把一生都搭进了这座吃人的皇宫,情动之处免不了落几颗浑浊的老泪、聊以自怜。
就在素常老眼昏花之际,热燥燥的空气中依稀起了一阵风,将她额前的头发帘吹得劈了叉,嬷嬷举起酸痛僵硬的胳膊手捋了捋乱发,再放下来时,面前忽地现出了一张脸。
脸的主人很是惊诧,他筹谋过侍卫行进的路线,按理不该撞见多事之人。还好还好,拦路的只是一个追不过乌龟、喊不过麻雀的老妪,纵使她声张开去,一时半会也耐自己不得。脸的主人飞也似的攀上了石子路边一棵参天树,几个跨步腾转间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素常嬷嬷被唬得目瞪口呆,许久怔在原地,直到过路鸟投下一屁股鸟粪、正打在她的脑瓜中央。“玉皇大帝他二伯母哟!大白天撞着鬼了!”嬷嬷蜡白蜡黄的面孔惊惧地颤抖着,身子更是不听使唤,踉踉跄跄就往前扑。“豫章王……豫章王……豫章王……”她碎碎念着,拼了老命往恒祥殿赶。
先前路过此地的侍卫、深宫内院里其余的侍卫、大大小小例行巡逻漫不经心的侍卫,他们竟全然没有注意到闯宫之人,但从心而论也不能责怪这些当差者,毕竟闯宫那厮比他们熟悉这些琼楼玉宇更甚。
至少现在还没捅出什么篓子,皇后的寝宫仍旧静谧。
皇帝孑身候在御妻的床铺边,诚心祈祷她清醒过来,这份诚心当然是出于夫妻恩爱、当然更是出于长生药的鼓励。光不蚀已在数个时辰前给皇后开了一剂药,抠着喉咙掰着嘴灌下肚肠,只待采红御使不辱使命携女凯旋,即刻就能制作以人眼珠为药引的所谓神药。荒唐乎?无稽乎?奈何此时此地此中各人都觉得天经地义、有理有据。
房梁上窸窸窣窣,拂下一层灰。
皇帝自言一句:“难道宫中也会闹耗子?”
“非也。”男声自上而下贯通耳中。
皇帝愕然,一晃神,已和不速之客四目相望。
“大白天你来干什么?”皇帝从床沿弹起,伸手指责,“又不作伪装,满皇宫遛达,是嫌朕的麻烦不够多,再添几件吗?!”
“臣弟给皇兄添的麻烦不及皇兄给天下人添的千分之一。”
“你!”皇帝哑口,半晌,阴腔阳调地说,“朕记得你很久之前就隐了身份,嘴上也把得很牢,怎么今天开口闭口都似有所指,是为了提醒朕你的王爷身份吗?豫章王,郭梓实。”
“若为私欲私利,臣弟甘心做江湖里一个小角色,若为天下大公,臣弟就该复了人主身份,方能与皇兄议朝政!”豫章王心兰目剑。
皇帝怒气蒸腾,道:“派你潜进刺客组织,这就是朕贪图私欲私利?”
豫章王肃然:“皇兄保江山社稷,无可厚非。但是你为医治皇后,命采红御使抓捕处女子,拆人家庭、破了天下公允,臣弟一定要来阻止你!”
“她可是你的皇嫂!难道你忍心看着朕鸾凤失谐吗?!”
“试问被抓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父母含辛茹苦养育成人,皇兄就忍心看她们生离别吗?”
“天孕育万物也降灾于众生,受难者莫不接受。朕就是天,朕要他们贡献微薄之力,谁敢有牢骚不满!”
豫章王痛心疾首地摇着头,道:“说句不留情面的话,皇兄真是命里注定的‘天子’吗?曾经的鲁王还不是靠文谋武取,篡了嫡太子的天下。”
“狂徒住口!你可知凭着此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朕立时就能要了你的脑袋!”皇帝目生利刺,“朕若非天子,你则更是卑贱低微!朕念着同你兄弟之情,不愿扯破脸皮,倘若再犯天威,朕要说的话绝对让你痛不欲生!”
豫章王无奈应答:“皇兄又要抬出母后威胁我吗?她也是你的母亲,你拿亲情威逼我时,就不觉得愧为人子吗?”
“愧?朕没有愧疚,要愧疚的是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不是朕争气登上帝位,她会有这么好的日子过吗?你们应该为蒙受朕的恩泽而感激。”
“皇兄,我的出生就这么让你痛恨吗?”豫章王紧蹙眉头,“是,母后曾经答应过你,绝不生育子嗣和你争父皇的宠爱,但、但是最终酿出这个结果的是父皇,母后不可能拒绝呀。我自问从来都把皇兄视为至亲至爱,更没有滋生过任何忤逆你的念头,一直都是皇兄不信任我、不信任母后。”
皇帝仰天长笑,半是鄙薄半是垂怜。“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好吧,朕承认了,朕就是恨你,恨你是个皇子。无论你有意无意,朕始终都把你视为敌人,有你一天在,朕就不敢松懈。让你进刺客组织,谋取情报事小,希望你遭飞来横祸、身首异处才是最主要的目的。”
“皇兄……”豫章王眸中闪烁有光,“求皇兄下旨召回采红御使、释放被捕女子,别的事情臣弟悉听尊便。”
正此时,一缕游丝弱魂在两人身边响起:“求皇上撤旨,臣妾已回天乏术,莫要屠害百姓。”
皇帝和豫章王猝不及防,异口同声问道:“你醒啦?”
冯雪退掀了被盖,下地行礼,被皇帝一把抱住。“这几天臣妾虽目不明、身不灵,但头脑意识具存,发生的一应悲惨事,臣妾桩桩件件都明了于心。蕙妃剜目后自戕,民女割肉制药,她们都为了臣妾而受罪,我只恨自己不能在那时清醒、遏止奸人佞言!臣妾恳请皇上放了无辜人,捉拿妖言惑众的光不蚀!”
“臣弟附议皇嫂之言。”豫章王颔首。
皇帝又喜又气,道:“你们叔嫂倒默契的很!光不蚀只一碗药汤就能让你苏醒,可见他医术高明,只要依照他的治疗方案,雪退定能延年益寿,为什么要恩将仇报、惩罚国师呢?”
“皇上糊涂啊……臣妾自知根底坏透了,根本无法可医,现在乃是回光返照,临死前劝君向善!”冯雪退蓄了些许精神。
“皇后才糊涂,你为何不盼着自己好呢?朕看你服药后气色渐佳,这肯定是国师的功劳,你不信国师,还不信朕吗?这个旨意绝不能撤。”
真实心意,不可言说。到了这一时刻,皇后能否延年益寿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帝能得到一副制药的好材料——他完备无损的发妻。
冯雪退急火攻心,咳嗽不止,把后殿里熬煮汤药的司柟引来了。
“娘娘!娘娘你终于清醒了!娘娘,你感觉好些了吗?”司柟见着能言能动的主子,欢喜地手舞足蹈。“奴婢给你倒水润润喉。”
“司柟且住……”冯雪退摆摆手,唤她上前,“你心里还认我这个主子吧?”
“娘娘说的是什么话?奴婢跟在你身边多年,要是有做不好的地方,你只管打骂,千万不要赶我走……”司柟才擦干的眼泪又泛滥而出。
冯雪退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和地说:“你瞧,为着我常年缠绵病榻,你不仅误了出宫的机会,误了青春美眷,还误得早生华发。”
“只要能把娘娘服侍好,奴婢怎么受累都无所谓。”
“司柟,实话和你说,我真是过够了这些煎熬岁月,我太累了,我撑不住了……”
“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很害怕。”
冯雪退握住她的手,道:“我这一生真是寡淡无趣。生在显赫的家门,本身的价值就在于交换……当然,我不怪父亲,也不怪娶我入这万丈渊薮的鲁王,怪只怪,我拖着病弱的身子降临人间,注定福薄。”
“娘娘吃了国师制的药,还能活到一百岁呢,不准说丧气话!”司柟哭得凄凉。
冯雪退微微皱眉,似有嗔怪:“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性的人,这种事做不来……听着,等我魂归西天后,你就离开皇宫、到丞相府中,替我尽孝于年迈的父亲;还有不知所踪的洗砚,拜托你无论如何都要确定他的处境,死了也算有着落,活着的话就更要麻烦你费心照料他。你愿意的话,就当我的义妹吧,以后冯家的家业都由你操持,好不好?”
“娘娘、娘娘,我要永永远远追随你,你不能把我晾在这个凉薄无情的尘世!”司柟拼命地摇着主子的手。
冯雪退松开手,躺回床榻,合眼,淡淡然地说:“可是我不想你追随着来。这一世拖着不自由的躯壳、乏得很,死了,魂儿就轻松了、就自在了,我再也不要跟屁虫。司柟,你既然念着主仆情深,就为我求一求皇上,请他放过我吧……”
司柟跪在地上,心头绞痛难忍,为难地捶胸顿足。
皇帝冷笑一声,道:“看看你们胡闹的样子,假戏真做!司柟,你别忘了,到底是为谁做事!”
此话一出,在场人等鸦雀无声。
“哼,十四年前朕把你安插到皇后身边的初衷,你忘了?”
司柟颤栗,她内疚无比地瞥了一眼冯雪退,后者泪洒哀容。
“真忘了?好吧,朕提醒你。鲁王妃嫁进王爷府时,陪嫁者只有王采兮,你是朕赐给她的侍女,为的是监视她一举一动,谨防她、冯中露和嫡太子余孽勾结,妄图以枕边人的身份迷惑尚为鲁王的朕。”
冯雪退无声。
司柟垂头,良久道:“奴婢,对不住娘娘。”
“啪——”豫章王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摔打在地上,露出内里的信件封皮。“这就是你截下的皇嫂寄往娘家的信件。”
司柟扫了一眼,深感意外:“怎么会在你这里?!”
同样感到震惊的还有皇帝,这些信件从司柟处收来后都被他藏在书室的密墙之内,除了他以外,绝无第二人知道。
“刚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皇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豫章王高声道。
皇帝遭抢白,面红耳赤,满身阴云。
床上弥留的那女子,忽地朗声大笑起来,如此清丽、如此明快。
“青其山之蓊郁兮,藐余心之迷离……”她唱道,婉转悠长。
司柟伏在地上,大恸。
皇帝和豫章王闻歌声,黯然。
“啊——”冯雪退倏忽厉声尖叫,刺破净空。
司柟惊惶地起身探视,只见主子歪过玉颈,刹那间香消玉殒。
婢女之哀天崩地裂,她抱着渐冷的尸身,愧悔留恋尽上心头。
皇帝雷霆震怒,一把揪住豫章王的衣领:“可恶!你害死了朕的女人!”
“是你不义在先,欺骗利用她的感情!”
“废话少说,朕今天就要杀了你!”
豫章王撇过皇帝的胳膊,轻易反扭到身后。“皇嫂为你所害,还不收手?!”
皇帝挣脱不得,居然呼喊司柟帮忙。
司柟耳不听、目不视,自顾将冯雪退尸身平摊在床、整理服饰妆容,尔后若有所悟,猛推开纠缠在一起的皇家兄弟,破殿门而出,不知何故。
皇帝心虚不安:“梓实,你这样就不对了,快放开朕的手。”
“皇兄先撤旨采红御使!”豫章王坚持。
皇帝心说不妙,看来不得不委曲求全,才要答允,忽就听得殿外由远及近一人声——
“的鸦,放开皇上,只与我较量。”
豫章王凝视此人,再大的惊讶也深藏于心。
“请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