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没有停,敲敲打打在屋檐上,扎扎实实落在心窝里,掬成一碗淡而无味的忧伤,说不得旁人听,听了,只觉得无病呻吟,可笑得很。
第三夜子时,的鸦退了额头上的热度,诈尸般从床上弹了起来,一身的汗,像从水瓮中开封出来的王八——王八不够俊美,还是拿金鱼作比,更符合这位初愈病患的气质——大眼呆。
他下地,黑灯瞎火里用脚丫子摸索鞋袜,不得;干脆光了脚,兜一件相思灰的长衣,也不必规矩地系紧衣带,飘飘洒洒就晃悠出屋了。只是在启门的一瞬,廊上灯笼投进屋里暗森森的亮光,映出了案几前一轮黑影,把的鸦惊得反手抄起了药架上的剑。等他认出了那支雕着精细花果蔬菜的乌木簪子,也就晓得了这个不请自来的陪夜者乃李灼华是也。“鼻息轻微得几乎听不见,内功真是不错,可惜耳朵不灵,我都这般动作了,也没见他醒过来。”的鸦在心中说道,轻手轻脚地搁下宝剑,擦着两扇门间稍敞的缝隙侧身而出。
雨水是自在的,它们高兴落在石磨上碾成尘埃,高兴落在池塘里你侬我侬,没有人管得着;的鸦不只一次地想要抛下所有,醉红尘也罢、历苦恶也好,只求能得一个自由身,但是皇庭宫院里有他的老母,这是他为人子终生背负的锁链,而握着锁链将他牢牢绑缚着的又是自己的哥哥,为之奈何?
的鸦倚靠在屋前长廊立柱边,听着一只叫蛙伏在浅浅的水洼中唱念,忽地想起了那个梦,可若说是梦,又怎么会在他高烧昏迷时再度袭上头来,分明更像某个执念。被风吹得冷静了些,的鸦才记起,自己醒转过来一事更是拜那梦境所赐。说来好笑,他是被梦中人蹂躏了一番,实在扛不住了,这才半惊半吓地逃回到现实中来的——
牵牛紫的蓬裙,比满池塘的莲花都好看;蓬裙的主人,比天下最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还要清纯十倍,但她吃莲子的把式实在不雅观,张牙舞爪的。
的鸦变成了一个藏匿在水塘里的男孩,他看着水中映现的单薄身板,有点羞赧,只想快快淌水上来岸边。
“谁在那里?”吃莲子的小女孩气势十足的吼道。
的鸦不知该作何解释,傻站着不声不响。
“你你你,把衣服穿好!”小女孩懂事早,觉得眼前这男孩太不讲究礼法了。
的鸦听话地想要找件衣服披上,可是他人在塘心,除了随处可见的荷叶,并没有别的遮挡物了。于是他左脚拨了拨水,往一片硕大的叶子后面躲。
小女孩大概误会了这浮水的动作,当是个游野泳的混小子,愈发不乐意了:“这是我们的池塘,你凭什么在这儿游水玩?待我回禀了嬷嬷,打你!”
的鸦委屈,但他也没法解释出现在荷花池子里的前因后果,一紧张,扯坏了手边的莲叶。
小女孩真真儿要从眼里喷火了,她的目光全聚集在馥郁饱满的莲蓬上,愈加怀疑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孩儿的用心。难道是来偷莲子的?
“你快点离开这儿,别让我下来逮你!”女孩发出最后的通牒。
的鸦尴尬地摆摆手,意思是想要女孩儿转个身,他才能光明正大地蹿出水。
然而这两人的思路显然不在一条道上。不晓得小女孩是怎么想的,只见她一脸凛然无畏,挽了裙子直直往池塘里跳,昂着小脑袋,气势汹汹地来收拾人了。
的鸦见她走得不甚稳当,忍不住伸手去扶,却被误会是推搡的举动,“你听我解释”这种话还来不及说出口,的鸦已被小女孩揪住脑袋,一把按水里去了!
这一按,噩梦即刻破解,的鸦飞速脱离了那个倒霉男孩的身体,回到了二十六岁的病榻上。
“真是奇怪,”的鸦自言自语道,“五年前也做了类似的梦,难道是我幼时经历的重现?缘何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总不会是坠马时摔地失忆了吧……总而言之,这么泼辣的女孩儿,但愿我一辈子也不要碰到。”
自我宽慰的话还没收尾,的鸦已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墙头偷偷摸摸的影子,只一晃,却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的鸦甩了甩袖子,环着立柱飞身上檐,真就看见鬼似的一人在和湿漉漉的瓦片较劲,想逃跑又走不快。的鸦冷笑一声,轻点足尖,三两步便赶上了那家伙,唤一声:“什么人?!”不料那厮负隅顽抗不得,使劲蹬了一脚,妄图借力腾跃,说来也惨,溜光水滑的瓦片并不承这份情,直叫此人脚底打滑,结结实实地摔下地去。可见墙头屋顶的猫没什么可得意的,摔不摔它们,多半得看砖瓦的心情,更得看天气。
的鸦也不想摔死这小贼。眼瞅着不速之客要跌成肉饼了,他急忙伸手去拉,那人倒灵敏,千钧一发之际握住了援手,跟晒腊肉似的挂在屋顶的边缘,好不危险。
“是你啊,小八?!”的鸦定神,看清了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八角枫抬头,刚才还不服气的神色一下变得惊慌失措。“你你你,把衣服穿好!”她慌乱地调转过脑袋,没眼看的鸦开襟的前胸。
原本身手凌俐的两位,这一时都笨手笨脚起来,磨蹭了好大的工夫,才踉踉跄跄地落回到地面。
“呵呵,下雨天不好走路……”八角枫抹一把发梢上的雨水。
的鸦这回把衣服穿得再正经不过了,系带子的手抖得像得了不治之症。
“看你这样子算是病好了吧,那我先走咯……”八角枫觉得慈幼堂真是个水深火热的地方,不然她的心也不至于跳得几乎破膛而出。
“那个……”的鸦蓦地扬起眼角,有点喜上眉梢的意味,“你是来探病的吗?你不生我的气了?”
“啊?不不不,我只是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满大街溜达……”八角枫说完这句话真想把自己的舌头暴炒着下酒吃,再仔细想一想,罪魁祸首应该是脑袋。“生气,当然还生气。”还好这个态度扳回一城。
的鸦的喜悦还没蔓延到嘴角,不得不在此时刹住。“我,也是有苦衷的。”
“知道知道,你们这些江湖人士,一到说不清楚的时候就喜欢拿‘有苦衷’做挡箭牌嘛,我懂,我也是江湖人士。”八角枫的脾气转得快,这会子有点火烧山的预兆。
“尽情和小姝,我会把她们两个都救回来的。”的鸦清了清嗓子,“只是,我很讨厌自己用的这种方法,我不想让你听了也讨厌我。”
“你都不肯和我交流,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讨厌呢?”八角枫不喜欢别人做她的主,“找回失踪的孩子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把责任全推给你。你能和苹婆、或是更厉害的角色通关系,我是比不上,但我也有自己可利用的人、物,并非一无是处。为什么你总是一副操控全局的姿态?你不知道要和自己人沟通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不配成为‘自己人’?如果是这样的话,还是我之前那句话,小姝,我自己救就行了,用不着你操心。”
的鸦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八,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是啊,孤家寡人嘛,大概和皇帝老儿差不多高傲吧。”八角枫赌气地说,她哪里晓得皇帝是什么样子,只不过逞一时口头畅快。
的鸦的心猛然收缩了,他也是这一刻才发现八角枫的所想居然会让自己痛心到此间地步。“我不是高傲……很多事情,说出来,对大家没好处的。”
“你看看,这些都是你以为的,可是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八角枫的嘴皮子绕得自己都快昏头了,“你就是顶天立地独当一面?我们就是小傻瓜小可怜?那你未免把个人看得太了不起了。说真的,你那些破事,我听了说不定就跟老阿姆讲的跟睡前故事一样,完全没兴趣呢!”
的鸦苦笑,道:“你这么说,太偏激了。”
“要否定我,就得拿出事实证据,空口白舌地说,我不会服气的。”八角枫激将道。
“那我告诉你,”的鸦被逼得头疼欲裂,“尽情或许会成为未来的皇后,这是她能活命的唯一筹码。”
八角枫哑然。
“这就是我用的办法——把她从一个火坑推进另一个火坑。”的鸦难过极了,“你听不懂我当时求苹婆救助尽情时说的那些话,因为杀死尽情父母的就是苹婆。”
“什么?!”
“这就是你要的事实凭证。你认为,如果我一早把这事告诉你,你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待苹婆吗?你能用平常的眼光看待我吗?现在我问你,你以后能装作不知道,依然用平常的眼光看待苹婆……和我吗?”
八角枫踌躇。
“当年,”的鸦知道,话一开头,不说完是不可能的了,“苹婆来我山间住所讨要尽情,我拒绝并打伤了她;第二次来的时候,她就领着皇宫中的宜妃和一个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胡说尽情是‘帝后相数’,那妃子则宁可信其有,当时的情境下我要么带着孩子死,要么妥协,我选择了后者,这便搬到慈幼堂了,苹婆想折磨尽情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我一步不敢离开尽情。五年了,这回终于被苹婆等到了一个时机,我不得不通过她,让掳走尽情的人知道,这孩子杀不得,因为有利用价值。哼,和皇宫有关联,是多么荣耀又危险的事啊。假如,大本营的人认可了尽情的价值,你认为她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想了,一定会被送进宫的,迟早都会……”
八角枫垂下眼。
“小八,你不想说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你心中原来有这么大的矛盾……你疼爱小情,和她的亲生父亲没有差别,用这个办法一定很为难、很为难……我不该这么说你,我向你道歉。”八角枫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
的鸦淡然,道:“我还是高傲的人吗?”
“不算是了,你是……深明大义的人。”八角枫脸面颇有些挂不住。
“小八,我希望你能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愿意让我想保护的人受到伤害,即便看起来是我在伤害他们。”
八角枫“哦”了两声,觉得这氛围愈发暧昧不明了。“你和我说的这些,我就当睡前故事听了,不会到处乱说的……那、那我先回了梦阁了,天黑了,啊不是,天都快亮了,我再去补个觉。”
的鸦的眼神温柔下来,他猜这姑娘是不肯走正门出去的。“要不要背你上去,省得滑跤?”他靠在墙上,嫣然一笑。
“这不是有病嘛,我会轻功,翻墙头还不简单……”八角枫尴尬地快要炸了,“也不知道你小子的轻功是谁教的,下雨天人人都滑,就你不滑……说不定我小时候蹭来的轻功是旁门左道,麻烦、真麻烦。”
八角枫嘟嘟囔囔地走了,的鸦又攀到屋顶上目送了好久。
“喂,”下方突然有人喊,“大半夜的能不能安静会?这上房揭瓦,扰人清梦啊!病好了就能为所欲为啦?”
的鸦探了头下来,愧疚地笑了笑:“是灼华呀,我生病的这两三天,多谢你一直照料在旁。”
“哼,你是躺着舒服,不知道我们累死了。”李灼华仰着脖子抱怨。
“你们?还有谁,小木通那孩子吗?”
“那也不够,再加个小八吧。你晕得那天,我们拖着你去找大夫,三个人淋得稀里哗啦。”
“小八?那是我和她争执的当天?”
“是啊,人家才不像你小心眼,一听你病了,当下就杀过来。她连着三天晚上都来看你,每次都要骂我不给你掖好铺盖,我怎么这么委屈呢。”李灼华哼唧地说。
的鸦歪了歪脖子,突然冒出来一句:“我睡相好不好?”
“难看死了!跟个泥鳅似的,七扭八拐。”李灼华毫不留情。
“啊?!”的鸦即刻从屋顶蹦下来,“真这么糟糕?那我还有别的不良嗜好吗?”
“困死了,明日再说。”李灼华打了个呵欠,往自己屋里走,“终于能睡我自己的床了。”
“灼华、灼华,我会不会说梦话呀?”
“会啊,瞎叫唤,跟杀猪一样。”
“那、那总不至于磨牙吧?”
“哼哼,我告诉你以后我绝对不会守你的夜了!”
“还有……”
“烦死了,我真要睡觉去了,明天我还得去郊外临摹山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