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能不能体谅一下我这个小老粗的心情?”韩三赖最不喜看到别人恍然大悟而自己依然被蒙在鼓里,这会子像极了一头倔强着不肯前行的老牛。
林玄代见他起了别扭情绪,劝道:“韩三赖你先不要着急,等我们到了那个地方,我肯定会和盘告诉你的。时间紧迫,还是走了再说。”
韩三赖抱着手臂,爱搭不理地应道:“怎么,和我解释起来就这么费劲?读过书了不起呀,看懂了狗屁‘天机’,瞧把你们得意的,哼!”
敬舞草在流离了这么长时间后,已经忘记了家人生前常常以“淑女”约束她,学到了不少江湖上的野把式,这一时正好借机狠狠地踹了小流氓一脚。“等蜡烛烧完了,你猜你会怎么死?”敬舞草与“温柔”一点搭不上边。
韩三赖揉着屁股蛋子,面上还是不服的表情,脚底却规矩了很多,捂着臀,拐哒拐哒地跟着林玄代往前走。“她从小就这样?那么凶……”韩三赖在林玄代背后小声嘀咕。
林玄代微微露齿,赶在女伴发现前抹掉了笑容。“你看我在小舞面前也不敢造次呀……”林玄代揶揄一句,恢复了正经脸,边指引行路,边解释,“其实‘天机’也不难看透。你瞧见‘天上’有什么异样吗?”
韩三赖仰着脖子,撑开了眼皮,想看得更真切。“唔,不就是乌龟壳图案的岩石嘛,我之前就和你们说过了呀。”
“是,按理我们早该注意的。你难道没看出每一个结点的端倪?”
“等等,”韩三赖不知该眯着眼还是瞪着眼,反而越看越觉得模糊,“不行了,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怎么忽闪忽闪的好像有很多线条似的。”
林玄代点头,步伐不停。“你没有看错,这些荧绿色的横竖斜线,就是通往那个最终机关的地图。现在再看结点——”
“明白了、明白了,”韩三赖揉了揉脖子,“‘天上’一个结点对应地下城一处陷阱。那个点子是入口,再往前的点子投射在小庙上,还有那个点子是水井的位置……我们只要避开结点下的建筑,应该就不会再中埋伏了吧。”
“但愿如此。”林玄代松了一口气,遥指刚才闪烁而过的一道龟背纹路,“是这个方向,我们走。”
莫说隔墙有耳,三人这席话多少被心眼多的人听走了,这当口儿是奔走相告,还是闷声发大财,全看个人选择了。
有头顶“天图”指引,林玄代之众避开了许多关卡,但是庆幸之余又添了深重的惆怅——路途上总能看到随地倒着的尸首,他们或者年纪不大,或者已有了些岁数,可是明明稚气未脱的脸上却被生前搏斗的冲动以及战败的茫然所覆盖,显出与少年人不相符的心灰意冷;他们活在世间的短暂片段大都是非常不幸的,不然他们也不会依着“不幸的原则”被挑拣到这里来,现在他们虽不能扫清这辈子所受的压抑和委屈,倒也免了日后再被卷进更多痛苦的渊薮,不晓得该不该替他们高兴。
“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只有十二岁。”林玄代喉咙哽咽。
韩三赖吸了吸鼻子,无话可说。林玄代和敬舞草在十二岁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朝廷命官的子孙后代,如何能真切体会到从小就厮混于街头、从未有过安全感的小流氓对别人的,甚至是对自己的麻木。
敬舞草认为在这种时候感伤就好比秋日里的蒲扇,毫无用途。她瞥了眼蜡烛,这个举动被林玄代和韩三赖捕捉到了,他们默然地继续走下去,不再多看那些亡命人。
会观察的孩子可不止他们仨,顺着“天图”追觅到一片空地前,已有七八个凑足了完整玉玦的孩子在研究如何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个怪东西——”鞋印子姑娘在这里冒了出来,她不久前想办法除掉了一个拥有鱼尾的女孩,现在正瞧着空地正中的一只石兽发愁。
石兽本不该用“只”来比量,依它的样式看来,如今呈现给众人的不过只是一张紧闭的大嘴巴,其身体大半都埋在土里。
脸如黄纸的那个小子也收集了一整个玉玦,他信誓旦旦道:“这个巨嘴比我都高,肯定有玄机。只要让石兽张开嘴,说不定就能从那儿出去。”
“没错,这个石头怪物鼻上有圆盘,应是放玉玦的地方!”奇装异服的女孩儿应声出现了,她飞速地将自己所猎得三块碎片整齐排放在圆盘中,完全契合了。
然而石兽还是紧闭了嘴,一丝缝儿都不肯张开。
“为什么不开口呢?”
又来了一两个得胜的人,他们做着同样的举动,发出同样的疑问。
林玄代拉住了身边二人,低声交流:“吾师父提到的‘三角阵’,应该要用在这个地方了。”
“又是什么意思?”韩三赖烦透了这种需要动脑子的对话。
敬舞草四下观察一番,应道:“你们看,以石兽为中心,它的正北方、西南方、东南方各有一座灯箱。”
“我猜,这三座灯箱和石兽是为一体,去捣鼓看看,说不定能发现点东西。”林玄代建议。
此三人依计各占了一座灯箱,仔细观察外部无所得后,相互交换了眼神,同时把手伸进鬼祟的箱内,蓦地有了线索——可拉动的环舌。敬舞草瞧了瞧伙伴的神色,示意共同拉动环舌。
石兽开始震动了,它的鼻头突然凹下一个圆槽。
围着它的人被吓了一大跳,还当是这怪兽活过来了,纷纷侧目看向手不老实的那三人。
奇服女思维敏锐,她即刻重新安置上自己的玉玦,刚好把圆槽填得满满当当,但见这圈玉玦缓缓下沉,整个被石鼻“吸收”进去,没多久便传来“哐啷当”的响声,石兽张口了!
“多谢多谢,我先走一步。”奇服女也管不了这么多,哪怕里面是个大陷阱也无妨,只见她义无反顾、纵身拐进石兽的大嘴中;石门看似千斤重,却在奇服女进入后瞬时阖上,连一只苍蝇都无法夹塞进来。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静静地听,怀着期冀和担忧的心思,就怕听到奇服女中招后的凄惨叫声。令他们宽心又惊异的是,这石兽里居然再没有丁点响动。
“成了,就是这样没错!”林玄代三人高兴地奔走相聚到一起。
想要离开的人又撤下死敌的面孔,开始和和气气地商量,谁来拉环,谁先离开。只一眨眼的工夫,黄脸男和鞋印子女都成功进入了石兽的巨口中。
“咱们三人里,只有阿代凑齐了完整的玉玦。阿代,你先走吧。”敬舞草道。
林玄代摇头:“不行,我不能把小舞一个人丢在这个地方。要不然,你拿着我这些碎片,你先走。”
“你们都先别走,帮我凑凑呗,我就一个鱼头。”韩三赖从筒靴里掏出匕首,在油光光的头发上抹了两把,“现在就一个任务了,抢碎片。”
“小舞离开这里,我就和你联手。”林玄代少有严峻地说。
敬舞草坚决不听:“咱们是一条心的,我不愿让你留下来和你不愿弃我而走的心思是一致的。”
“喂喂,”韩三赖留耳朵听他们哆嗦,眼睛已经开始搜索可掳掠的对象,“敬大小姐,你不知道女孩儿是累赘吗?你留在这里唧唧歪歪的,只会让别人把你定位成捕猎的目标,届时我们保你都来不及,还谈得上抢碎片?你不如走了算了,剩下我和小林子都是男人,应付得来。”
“这话在理,小舞心中有我足矣,咱们是铁打的同伴,不必计较这些。”林玄代劝说。
敬舞草清楚地知道自己很难和旁的男孩光明磊落地对峙,她该顾全林玄代和韩三赖的大局。
“那、那我到外面去等你们,你们不准爽约、千万小心。”敬舞草的称呼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双数,实际上她、他们都搞不清对彼此的态度了,是敌人吗?没有非杀死对方的欲望;是朋友吗?又没有那么强烈的依恋。
但是危急关头鲜有人咬文嚼字。在和陌生人商洽后,林、韩两位男孩儿仍旧站在了灯箱旁,敬舞草则处在石兽嘴前。
过程一如第一把那么稳妥,敬舞草很快隐没在了这道独特的石门后。
“走着,兄弟,去捕咱们的鱼去。”韩三赖勾搭着林玄代的肩膀。
林玄代收拢了与敬舞草交换所得的鱼头和鱼尾,深呼一口气,不得不接受“屠夫”的角色。
韩三赖领着“正人君子”,很快就展现出了根深蒂固的流氓气,他的下三滥招数甚至无法搬到台面上来说,叫林玄代很是不齿,可不齿又如何?这地下城飘荡的魂儿,哪一个不是阴别人不成反葬了命的,顺利离开者哪一个不是被别人阴又反阴回去的?法子虽见不得人,总之是奏了效——韩三赖得了两块鱼身,一块鱼尾,正好能送他们离开。
合伙把第十一个人送出地下城后,林玄代、韩三赖和另一位陌生的小兄弟六目相交:再没有多一个人来拉动环舌,让他们走了。
“蜡烛还剩一个小指节的高度了,好多蜡烛都熄灭了……”陌生的小兄弟哭丧着脸,他好不容易才配全了玉玦,没想到好心帮人,到头来却没人帮自己,早知是这般,他定要挤在队前先走。
林玄代拍一记脑瓜:“糊涂了,光顾着心血来潮,没有计算人数。”
韩三赖冷笑一声,道:“我以为你多厉害呢,这就算绝望了?”他拔腿便往棺材铺跑,那儿简直有他想要的一切用具,包括这回需要的铁棍子。
“三个棍儿,穿过环舌,横搁在灯箱上,省得人力拉。我早就想到这个法子了,只是不高兴便宜了那群混蛋,还是让他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韩三赖得意洋洋地说,三下五除二就摆放好了铁棍。
“我先走,这次我先走!”陌生小兄弟抢着说,手中已经摆好了玉玦。兽口洞开,他脚下抹油,滑也似的不见了。
韩三赖笑话道:“瞧这龟孙的怂样。喏,你走在前面,老子来断后。”
林玄代给他竖了个拇指,略带戏谑的意味,这就离开了。
随着蜡烛排排列列地熄灭,整座地下城暗成了一片龟毛绿。韩三赖突发奇想,他想知道光亮全灭后会发生什么事,而这些散落地下的尸体又该怎么处理,所以迟迟不肯放下最后一块碎片。
“咚——”,“天上”传来巨响。
韩三赖已经看不清地下城的全貌了,最后一片烛光也被黑暗吞噬。
“咚——”,巨响迭起。
韩三赖还是没能逞英雄,他的手一抖,碎片就落进了圆槽。石兽肚子里机关“喀啦啦”地运转起来,石门开启,韩三赖的半个身子钻了进去。
“咚——”,“天顶”崩裂了!
随着龟背岩的坍圮,汪汪潭水劈天盖地倾泻而下,大放的天光把一切都照耀成刺目的异物。
韩三赖透过石门最后一缕缝隙,目睹了滔滔水浪卷起手爪所能触碰到的一切,又把这些没有生机的人、物刮到不知何处去了。
地下城被水流彻底卷席了。
韩三赖在伸手不见十指的通道里一个劲地狂奔,他感到来自外部的强劲推力,大概石兽也撑不了多久了。
微光、光、亮光,石道迎来了真正的阳光。韩三赖连滚带爬地钻出了斜上升的石道,他的鞋子已经沾湿了。
“第十六个。”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欢呼声响起,是送给他的吗?韩三赖没有多余的脑力细想,他跑得心都快“突噜”出来了。
“你真磨蹭。”是敬舞草,她走上前,毫不避讳地嘲笑小流氓。
林玄代随之而来,关切道:“我走后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韩三赖吐了口唾沫,大骂:“问问问,就不能让老子歇一歇嘛!”
这边三个孩子还没闹出多大的动静,那一边已经咋呼起来。
那师吾把所有监考者都使劲摇了一遍,沾沾自喜又疯疯癫癫:“看到没,看到没,我的徒弟都出来了!你们的徒弟太没用了,来来来,快跪下来叫声爹!”
鬼车白了那师吾一眼,回转身看向秦遣风。
后者已经在终点等了很久。他左右手边各站了一个“关系户”,柳宫姝和沈尽情,这两个小丫头没有参加选拔,却成了第一、二名,委实让别的孩子嫉恨。
“天之不公,原来长乐山庄也会有。”真正的头名,奇服女,冷漠地看着柳、沈小儿,自有她的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