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去没多久,赌坊里鲜有存在的秩序出现了。
先是浩浩荡荡挺进来二十来个青、中年人,冲着一众赌徒大呼小喝一番,说着差不多的话:“走开走开,别挡道。”他们自带的小厮,更是奋力地推搡着或呆若木鸡或牢骚满腹的众人;秩序整治得差不离后,门口传来敲锣打鼓放鞭炮之声,这二十来个人论资排辈地列成两队,恭顺静候。
八角枫一早摆脱了赌客甲,此时已身在二楼,躲在万年青的大花盆后,屏息注视着即将出场的刺杀目标。
也不晓得赌坊里为什么会安置了一柄钟,三杵之下,两个汉子抬着一顶小轿进入。八角枫眼力极好,此刻她所见者,实在怪诞——小轿上颤巍巍的哪有个人样?说是骸骨也不夸张。“爬山猴”人如其名,也不知是否因年纪太大身体皱缩,远远看着活脱一只瘦猴;再加上他肤黑皮糙、形容枯槁,虽扯了块俗丽的缎子裹身,仍像是孩子手里拙劣技法下捏出的泥人。八角枫想,她若动起刀子,咔嚓一下穿过爬山猴的老胳膊腿,刀片会不会卡在肋巴骨里拔不出来呢?
“诸位诸位,今天是我们干爹,‘赌仙爬山猴’的八十大寿!”干儿子里位分最高的那个开了腔,引来山呼海啸一片喝彩声。
“赌仙老人家说了,今天呢他的兴致好,预备陪大家一块玩,还请诸位不要觉得约束。”大干儿子继续道,“干爹还说了,不论男女老幼,谁要是愿意同他老人家玩个一局半局的,输赢不计,黄金一锭奉上!”
此言一出,用“哗然”形容还嫌寡淡,应是骚乱躁动,如干柴堆里落进火星,噼里啪啦烧得极带劲。
踊跃者居多,爬山猴等人立刻被前呼后拥到大厅的中央。
八角枫动手不用明刀剑——她配毒厉害,和死在铁苏子手里的柳穿鱼,都拜了同一个师父;思绪划过铁苏子,八角枫忍不住想哈哈大笑,昨天早上这铁匠灰头土脸地来求解药,一口一个“八姑奶奶”,好不逗乐。
再说眼下要紧事。行这个行当的,虽不算正人君子,“信义”二字看得却也重。既说好是未时动手,现在已然应了时辰,随时可取他性命。八角枫早前观察过,知爬山猴的头顶正上方是个巨大的烛盘吊灯,要动手,在那里最理想。
刺客里有轻功好的,若论在屋顶上飞跑腾跃,凭着男人天生的气力,八角枫要和他们比,总有些吃力,但作为女子,特有轻盈飘渺的体质,在这种时候却是谁也别想赶超的,况且八角枫得入尖尾雨燕门,敏捷度自不在话下。
寿公赌局开场后,怀了暴富梦的人撕心裂肺地叫嚣着各式术语,大小单双老虎鸡,不绝于耳。八角枫等了一刻有余,确定并无一人——哪怕无心——会抬头看烛盘吊灯,她调整气息,轻蹬栏杆,一道烟似的绕了上去。
吊灯吃重,左右打起摆子,幅度不大,不消一会就稳当下来。
八角枫放缓了呼吸,与白漆漆的蜡烛们分享着烘热的空气。低头看,爬山猴正摸了牌,瘦成柴火的手摩擦着骨牌上,“嚓嚓”作响。
怎么杀他?八角枫从怀里掏出一只吹管,里面一根灰蓝色针状物,是她当年出师时师父所赠,通共十支;这东西奇特,看似金属,但和金银铁大不同,人体的温度竟也能将其融化,本来无甚大害,但吹管里的这一只提前浸泡过白眉蝮的毒液,一旦融于肌理,目标即刻中毒毙命。杀人于无形的利器,此物当之无愧。
八角枫看准时机,果断发出暗器,目送针尖直直扎进爬山猴的脑袋——一眨眼的功夫,这位八十岁的赌仙抽搐着摔倒在地,挣扎了两下,干尸般挺直了。
趁大厅里惊慌失措人仰马翻,八角枫纵身轻跃回二楼,闪进一间客房,从窗户里翻了出去,正落在元宝丰背靠的小巷中。她快速检视四方,确定无纰漏后,拍拍手,蹦跳着往大街上去了。
元宝丰临街的正门口,看热闹的堵着往外逃的,骂骂咧咧哭爹喊娘的不在少数。八角枫饶有兴味地看戏,直到官府来了差役,将闲杂人赶得七零八落,她才打着呵欠回了了梦阁。
前脚刚踏进门,八角枫便听到霓霓和纹如就隔壁发生的事论说起来。
“午时还有人传话说,爬山猴今晚要来咱们这儿玩,怎么一下子就咽气了?这下打赏也没了。”纹如抱怨。
霓霓无谓道:“他都八十岁了,能玩得了多少日子?你可惜那老头做什么,年轻有钱的客人多了去了。”
纹如拉了拉她的衣袖,压低了声音:“你正红着,当然看不上糟老头子,可我……本想寻了机会嫁给他的,这样后半辈子也不愁了。”
她们二人看见八角枫经过,立刻闭紧了嘴,甩过冷脸子,娉娉婷婷地扭走了。
八角枫做了个鬼脸,蹦跶着回房去了。
卸了锁,推开门,她方慌了神——女婴不见了。
八角枫床底妆台衣柜里翻了个遍,连便桶都揭开盖子看过了,根本没有小孩子的踪影。她又检查窗棱、门锁,也无强行进入的痕迹。
此时她的心仿佛烧得滚烫的铁在淬火,“嘶嘶”地灼着,痛到无法言说。
偏在这神智涣散时刻,有人敲门。
八角枫拖着痛不欲生的步伐,艰难地开了门,她的脑子还在苦苦回忆离开时的情境。
“小八,到我房里坐坐。”绵姨笑着说,连拉带拽地将失了魂魄的八角枫拖走。
合紧了雕花木门,绵姨的脸色沉下来,倒换做八角枫笑得花枝乱颤——女婴抱着小布虎,嘟着嘴,发出听不懂的咕噜声。
“臭丫头,你想气死我吗?”绵姨骂道。
八角枫挠挠耳朵,道:“没想啊。但是你怎么进的我房间?”
“这是问题的重点吗?告诉我,孩子从哪里来的?”绵姨严肃道。
“捡来的。”
绵姨冷笑一声:“小八,你在我这里也呆了四年,咱们多少都了解彼此,你别想糊弄我。”
八角枫耸肩:“真是捡来的,你不会怀疑这是我的私生女吧?”
绵姨忽地失了魄力,柔和道:“自然不是……我想问,你为何要收养她?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八角枫觉得绵姨有些异样。
“唉……其实、其实我知道你另外做的行当。”
八角枫身子一颤:“你说什么?”
绵姨道:“江湖就这么小,在里头混,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张开了耳朵,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要想别人不知道,也难。”
“那么你想报官吗?”八角枫惆怅地问。
绵姨摇摇头:“江湖那么大,谁爱上天谁爱入地,我管得了?我虽算不得江湖人,亦知江湖人不易,何苦拆台。”
八角枫咽了咽唾沫,无言。
“我的犹疑是,这个孩子的父母,是不是因你……”绵姨拧起了眉毛。
八角枫松了口气,摆手道:“并非如此。婴儿的父母遭遇仇杀,我可怜无辜小生命,搭手救了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绵姨拍了拍心口,转而又骂上了,“你这个臭丫头,藏了孩子多久?要不是你粗心大意没锁住房门,我偷溜进去发现它,熬了婴儿的吃食喂了,孩子指不定给饿坏了呢!”
八角枫捶了捶脑壳,道:“我是太大意了,但是,之前也喂了酒水垫肚子……”
“什么?你给小婴儿喝酒?要我说你什么好,蠢猪吗?这点常识也没有!”绵姨气得哆嗦起来,“你又不是没生过……”
房间里蓦地安静下来。
绵姨尴尬地拨弄着指甲,偷瞄八角枫的反应。
八角枫笑笑,捏着小婴儿的圆脸,自言自语:“长得真好看,将来定是个美人坯子。”
绵姨故作镇定地咳嗽两声,道:“你下一步是怎么打算的?”
“没什么打算,就养着呗。”
“养在哪里,了梦阁?”绵姨惊讶道,“你太糊涂了。”
八角枫歪过头,不解道:“养在我身边,由我保护,有什么不好吗?”
“傻丫头,咱们这里可是青楼!让一个女孩儿在这里长大,耳濡目染,你以为她能学到什么好东西?孟母三迁为的是什么?你若真替这孩子着想,就绝不能留她在了梦阁。”绵姨坚定地说。
八角枫晃了神,过了好久,方才回应:“那我该怎么办,送给无子女的人家吗?可一时半会去哪里找这样的好人家。”
绵姨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这个我一早想好了,也不用费心寻找人家,送去慈幼堂就行了。”
“慈幼堂?”八角枫半信半疑,“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可现在混得这么差。”
“你那是十几年前,能吃饱不饿着就行了,然而现在不一样了,”绵姨神神秘秘道,“你可知这皇城底下的慈幼堂由谁管事?”
“你?”八角枫嫌弃地猜测。
绵姨白了她一眼,道:“混江湖的连这点消息都不知道。告诉你,是当今圣上的宠妃,宜娘娘亲自督办的!但凡有人送了弃婴孤儿去,验明正身后均由皇家接手,这孩子的吃穿用度都是皇上掏钱,将来还会请有名望的先生教授琴棋书画、礼乐骑射,你呢,每月也能去探望,岂不妙极?”
八角枫默默片刻,看着女婴张开小手,似乎想要握住她的长发,便主动递过去一缕,果然又被这小鬼抓了塞在嘴里。
“好吧,就送去慈幼堂。”八角枫的眼角落下温热的泪来,“现在就送。”
绵姨欣慰地点点头,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只大竹篮,垫上铺盖棉絮,将孩子稳当地置于其中,又搭了个布帘,避人眼目。
下楼的时候,霓霓和纹如想凑过来看个究竟,绵姨勾着八角枫的胳膊,装作没看懂她们的好奇:“小八啊,你最不得客人欢喜,时间多,正好陪我去逛逛街。”
霓霓和纹如没趣地走开了。
出了了梦阁,远远就看见元宝丰里惊恐未除。
“绵姨你说那边是怎么回事?”八角枫嬉笑着,明知故问。
“哼,你问我?”绵姨并不惯她这点小聪明。
“听说一个叫什么猴的赌仙暴毙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害他,干嘛害他。”八角枫是真存了疑的。
绵姨云淡风轻地说:“老猴子坑害了一百来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就算苍天饶他,姑娘的亲眷朋友们也是不依的吧。”
“所以他们一起凑了钱,雇刺客杀了爬山猴?”八角枫快嘴。
绵姨掖了掖竹篮的布帘,道:“天意,都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