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天风微凉。
明灿灿的群星从薄云里露面,窥伺人间。
“讲故事!不讲故事不睡觉!”柳宫姝执拗地站在床铺上,威不可遏地下达命令。沈尽情抱着腿坐在她身边,虽不附言,却也用行动表明了“不睡觉”的决心。
铁苏子着急得快把头皮挠下来了,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嫌恶睡大觉一事。“我哪有什么故事能讲的,你们乖一些吧。早点睡觉,明天才有力气跑来跑去地撒欢啊。”
小姝任性地把薄被单踹到地上,她也只能欺负这些不出声的受气包了。“铁叔叔耍懒而已,哪有人不会讲故事的,你是不是讨厌我们?”
铁苏子赶忙澄清:“怎么会讨厌你们呢?真是的,唉,我确实没故事可说……不然,你给点提示。”
小姝不假思索道:“江湖,要听江湖里的故事!”
“为什么呀,你懂得什么是江湖吗?”铁苏子搓了搓脸,他实在困得很。
“不懂,所以才想听听看,如果有趣的话,我也想成为江湖中人,就像那两个坏叔叔一样。”小姝与铁匠对峙地乏了,一屁股跌坐在床板上,把尽情压翻了。
“小情也想听江湖故事。”被撞歪的丫头被她鲁莽的小伙伴扶正了。
“然后成为江湖中人?”铁苏子只觉得幼童天真,“那有什么好的,不如做个平常人,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太太平平寿终正寝。”
尽情比同伴听得明白一些,她问道:“这世上还有平常人吗?鸦爹爹告诉我,大家都活得很辛苦,商贾有山贼土匪惦记、农户有苛捐杂税限制、工匠受到朝廷垄断打压、士人被官场污蚀丧尽天良,铁叔叔看到的太平之下藏有太多无奈和退缩。小情不想成为他们。”
铁苏子对尽情的言论瞠目结舌,他在仔细确认过这只是个年方五岁的小孩后,磕磕巴巴道:“你那个鸦爹爹都跟你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太平就是太平嘛……”或许是感到语气过分生硬,铁苏子立刻温和地补救:“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还小,光听别人说这说那,不晓得分辩。所谓听人十分话,信则两三分即可,这是走江湖的一条准则。”
“所以铁叔叔刚才说的一番话,小情只信那条准则就好。”沈尽情昂着头,目光炯然。
在床上摆“大”字的柳宫姝完全没有理解这段超越阅历的对话,然而她总是无条件地支持尽情难得发表的意见:“说得没错!等我成了江湖中人,就一定要把欺负别人的人都杀掉!土匪、杂税、朝廷、官场,都要教训他们一顿!”
“不能乱说话,后面三个又不是人,小妮子想教训个啥呀。”还好铁苏子有一丁点儿觉悟——童言无忌虽无心却可怕,假使柳宫姝是官宦人家子弟,就极有可能被有心之人冠以“谋逆”罪名。“还有,小小年纪,怎能张口闭口要杀人?等你八娘回来了,我必然向她告状,彻头彻尾地纠正你这种不要命的想法。”
“才不呢!”小姝给自己壮胆,“无论如何我是要学武功的,总有一天要学武功。”
“为何?”
“这样遇到坏人就能保护自己了,还能保护别人。”
铁苏子挠了挠她的脚底板,小丫头“咯咯”笑起来。“就你这样的也只能被别人保护了。放心吧孩子,只要你八娘在,只要铁叔叔在,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小姝止了傻笑,坐起来一本正经道:“不是的。上次被说书先生抓走时,八娘和铁叔叔连我去了哪里都不知道,如果不是遣……那个哥哥突然出现打跑了坏蛋,我肯定翘辫子啦。所以我想要学好武功,不让八娘再担心。”
未及铁苏子做出回应,尽情忽地加入了这个话题:“小情也要学武功,成为厉害的人,这样就不会被强迫做不喜欢的事。”
铁匠的笑脸僵硬得很,他看着两个心意已决的女娃娃,暗暗感叹究竟是经历了多少不愉快才让她们萌生出与可爱的脸庞着实不相称的念头。
“现在能讲故事了吧?”小姝冷不丁地抓回了最开始的议题。
铁苏子抠抠鼻子揪揪头发抓抓下巴,道:“要不然这样,你们讲故事给我听?”
柳宫姝与沈尽情对望一眼,看样子是认可了铁匠黔驴技穷的提议。
“就说一说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吧。”铁苏子别有用心道,对其中一个孩子满怀愧疚。
小姝先开了口:“八娘说,我是她从树林子里捡来的。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黑天,我被一只小鸟从亲爹爹娘亲那里偷走了,挂在树上,八娘路过,就解救了我,把我送到慈幼堂去了。”
“小鸟?鸮鸟?故事说完了?”铁苏子深感意外。在柳宫姝确信无疑地点头后,他的心放平和了许多。
尽情清清嗓子,道:“鸦爹爹说,小情的父母是被恶人害死的。在亲爹爹走之前,他把小情托付给了鸦爹爹。”
“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铁苏子叹息,“那个恶人是谁,你知道吗?想要报仇雪恨吗?”
尽情摇摇头:“不知道,鸦爹爹说他没看清楚。等小情有了武功,无论如何都要揪出那个大恶人!”
“唉,冤有头债有主,我也应该清醒一点……”铁苏子喃喃。
孩子们开始熬不住漫漫长夜,一个接一个打起呵欠。铁苏子趁机撺掇她们安眠,又扯着大老爷们的粗嗓子,哼起不着调的童谣。即便如此噪音,对玩累了的孩子们而言也能屏蔽了去,故而没多久,她们的鼻息渐缓渐轻下去。
铁苏子出寝室前带上了门,依稀听到幼童呓语:“为什么不报官……”
事有蹊跷,不可妄动。铁苏子这么想,又回到了铁匠铺子里,点上昏沉沉的蜡烛,倒一杯浓郁的茶水提神。
子时将近,四周分外安宁。
青石板路上若隐若现急促的脚步声,铁苏子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往铁匠铺来的疾风。
浓茶还未喝尽,客已行至眼前。
“铸好了吗?”罗别问,调整了一下箩筐的背带。
铁苏子走向墙角,双手执了那柄完整如新的大刀来,递给了心急如焚的客人。
“不错不错,师傅的手艺极好。”同道的耳折瞄了一眼,大为赞叹,“这是三倍的价钱,分毫不缺,你收下吧。”
铁苏子看了看钱袋,又看了看两位客人,道:“二位急着走吗?不急的话,我有话要说。”
罗别耍了耍大刀,还算称手。“和我们说什么?”
“游隼门在外地很落魄吗?”铁苏子鼓起勇气问。
罗别眉头一皱,将刀尖对准了铁匠:“几个意思啊?还要命不要?”
耳折阻拦了进攻的刀刃,向同伴道:“罗别大哥,他竟然识得我们的标记!”
铁苏子在罗别凶煞的目光里有些胆寒:“不瞒二位,我也是游隼门的一员。”
“哦?那你的上级是谁?”耳折盘问。
“八、八角枫……”
“无名之辈,听都没听说过。”耳折不屑地笑了笑,“你是几级来着?”
“近日才升得四级。”铁苏子的脸皮还算薄,此刻很觉得丢人。
罗别毫不掩饰地大笑:“区区四级啊,怪不得了。你们京城里酒囊饭袋真多,就你这水平也来当刺客,哼。”
铁苏子一肚子不爽快,道:“你们很了不起吗?”
“单说我们是从大本营来的,你也晓得爷是什么地位吧。”罗别炫耀。
“大本营?是哪儿啊,我、我不太了解。”铁苏子灰头土脸道。
罗别还要解释,耳折堵了话头:“罗别大哥莫要和这土包子说了,看来京城的情形和大本营不太一样,我们还是少说为妙。”
铁苏子冒着大汗充好汉:“你们别在那欲言又止了,说不定和我一样也是个四级的刺客,装什么大尾巴狼!”
罗别怒火中烧,再顾不得同伴的嘱咐:“笑话!你听好了,就算是京城里的二级头目,尹圃,见了爷也得照样恭恭敬敬的!”
铁苏子哪里知道尹圃是何许人,但为了不落实“土包子”的侮辱,他顺坡而下:“既然尹圃也不敢造次,看来你们真有点来头。”
“小兄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罗别得了奉承,略微客气了些。
然而铁苏子并不买他的账——三人看起来差不多年纪,谁是谁的小兄弟啊?!
“那个,两位大哥从那个大本营千里迢迢来京城做什么?还有这两个大箩筐背的是什么,不沉吗?解下来松松肩膀吧。”铁苏子猛地上前揭开背篓,眼前的一幕让他讶然。
一个小女孩,嘴巴里塞着布条,一双泪眼正茫然地注视着铁苏子。
“多管闲事!”罗别一掌打中铁苏子腹部,后者连退了数步。
铁苏子捧腹呻吟,道:“都是同门兄弟,大哥出手也忒无情了吧。”
耳折也劝:“罗别大哥冷静些,不要吓坏了这两棵好苗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背篓。
“哼!”罗别指责铁匠,“谁让你手贱乱翻的?要不是看在你同为游隼门的弟兄,早杀了你!”
“不就是贩卖儿童嘛,用得着生这么大气?”铁苏子假意屈就。
“放屁!谁说是贩卖儿童的?你们京城里的刺客当真愚蠢!”罗别骂道,“爷这是在做任务!”
耳折见他嘴巴不牢靠竟抖落出此事,气得暗自咬牙。
铁苏子闻言愈发迷糊了:“刺客的任务不都是杀人吗?还有转运小孩的?”
耳折咳嗽两声,向同伴道:“罗别大哥别和他说了,我们还得赶路呢。穿过前面那条街,就有提前安排下的马匹,咱们快些回大本营吧。”
“唉唉唉,两位慢些走,我这个京城土包子今天实在大开眼界呀!我咋就从来没领过这种任务?这孩子你们预备送哪里去呀?”铁苏子追问不舍。
罗别诧异:“你真不知道?那白天跟在你屁股后面的俩小孩儿不是送去栽培的吗?”
“给谁栽培?干嘛要栽培啊?”铁苏子茫惑地简直要炸开了。
耳折无话可说,他对另两人的头脑实在无法恭维,索性随他们去吧。
见耳折不阻拦,罗别卸下背篓,又强行夺过耳折的那只,一同安置到布帘子后,鬼鬼祟祟地回身向铁苏子解释:“下面的话先不能让这两棵好苗子听到。”
耳折暗骂:这会儿又知道保密了?蠢货!
“一月前,大本营发出集体任务,派遣刺客们奔赴各地去搜罗符合条件的小孩子,带回大本营悉心栽培,养成后自有重用。”罗别道,“陆续有各线的兄弟完成任务,获得了不菲的酬金,最终时限就在眼前,好歹我与耳折也有所斩获,就是背篓里的那两个。”
“稀奇,真稀奇!本以为京城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曾想你们的大本营都动作多时了,我们这儿还无半分传闻。”
“或许、或许这个任务没有分派到京城吧,毕竟在天子脚下大规模掳掠儿童太过张扬。”罗别猜测。
铁苏子恍然大悟,继而又发懵道:“那么这些孩子得符合啥条件呢?你们拐走他们,其父母不该着急吗?”
“第一条,必得身负血海深仇,譬如亲人惨遭杀害!第二条,必得身陷绝境,别无退路!第三条,必得心狠手辣,无惧血光!”罗别掷地有声道,“所以,与其说咱们掳掠孩童,不如说是帮助他们脱离苦海。”
铁苏子咽了口唾沫,道:“依大哥所言,你们找到的好苗子身世也太凄凉了吧。”
“正是。我背篓中之人,年方七岁,父母兄弟全被地主虐待而亡,因她是个女孩,地主妄图收为童养媳以伺候自己的傻儿子,小女孩聪颖,想法子将地主锁在柴房,一把火烧死了。我是在她逃命的路上遇见的,听她叙述,可不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吗?故而绑了来,待送到大本营,她自然晓得这不是什么坏事。”
“至于耳折背篓中也是个丫头,年方六岁,本是和婶婶流浪到京城的外地人,她婶婶被一群纨绔子弟硬生生用石头砸死了,这丫头奋起反抗,戳瞎了其中一个富家公子的眼珠,也是一路亡命,被我们救下来了。”
铁苏子忍不住哀叹:“假使绝境反击就是不太平的话,那小情说得不错,太平或许真是无奈和退缩。”
“我们爷俩不是恶人,也为谋一口饭吃。”罗别不再蛮横,“倘若这两个丫头习得一身好本事,也能安生立命了。”
耳折见他们两厢无话,不甚欢喜地催促:“现下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露干净了,罗别大哥,我们快些上路吧。”
“好,那我们就在此告别你这位差劲的小兄弟吧。”罗别抱拳,径自去取布帘后的箩筐。
铁苏子送耳折先出铁匠铺,告别的笑脸还盈盈未褪,里面却传来大吼。
再见罗别之面时,他已能从口鼻中喷出火来。
两只空背篓照着铁苏子砸来,他挡开去,满腹奇疑。
“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了,你故意同我们说话纠缠,你的同伙就乘机抢走了我们辛苦寻得的好苗子!去死吧!”罗别横刀就是一劈。
铁苏子侥幸躲过,辩白道:“我如何能耍这般花招?白天二位行踪诡异,我那两个小姑娘还建议报官,我见了自家门派的标记,硬是劝说了她们,难道黑夜里就突然转换了意志吗?”
罗别嗷嗷叫着挥舞大刀,被耳折抓住了手臂:“罗别大哥莫要冲动!待我去查看一下。”
耳折向里屋走去,一脚踢开寝室门,两个幼女蜷缩着抱在一起。
“小孩儿,背篓里的人,你们看见了吗?”耳折问,眼睛在屋内扫视。
柳宫姝拼了命地摇头。
罗别亦冲了进来,随后是万分紧张的铁苏子。
“我看就是你们放跑那两个丫头的!”罗别看到敞开的窗子,切齿大骂。
铁苏子挤到小姝与小情面前,向罗别赔笑:“事情还没弄清楚呢。”
“滚一边去!这么明显了还想要狡辩什么?不是这两个臭丫头干的,那就是你使得诡计!”罗别将刀子搁在铁苏子脖颈之上。
“先把好苗子追回来吧。”耳折焦急地张望。
“追个屁!黑灯瞎火的,她们那么小,藏哪儿都行,何况都是敢杀人的机灵主,你以为能追回来吗?”罗别只消再使一分力,铁苏子就要头、身分家了。
床铺上两个女孩儿彼此沟通了眼神,大声道:“是我们放跑小姐姐们的!”
罗别将铁苏子一头撞在墙上,鲜血四溅。“敢做敢当,挺有胆识的!既然祸是你们闯得,自当由你们来承担!”他大手一把揪起柳宫姝和沈尽情,像提着两只小兔那般轻松。
铁苏子血糊满脸,意识不清,但他还要抱住罗别的腿。
“混蛋!”罗别临出门前狠狠踏在铁苏子身上,径直压断了其腰部两根肋骨。
耳折心虽不忍,却也气这趟节外生枝。
两个刺客将替罪羊分别放在背篓中,借着茫茫暗夜,遁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