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婆在蓊蓊郁郁的御花园里来回转了三圈,并没有发现哪处有异动。她生怕耽误了午后的祝祷典仪,最终决定向宜妃搬救兵。
沈尽情的凭空消失不在于她腿脚多么利索,一个五岁的稚童,真跑起来哪里赛得过成年人呢,何况对方是个藏而不露的刺客。实际的情形是,沈氏小女随意选择藏身的那蓬浓密植物内中有空,她拨开看似繁不可分的叶子,眼前赫然出现了可容一人站立的小空间。尽情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可还没站稳停妥,那一抹两足之地忽地塌陷下去,不等她惊呼出声,身子已落进一道人工开挖的滑梯中,更可怖的是,头顶两块伪装成泥地的板子在机括的作用下逐渐反弹,向上而合。沈尽情见上方没有可抓之处,下方又是深不见底的滑梯,便紧紧地闭上眼,在心中喊一句“鸦爹爹救我”。
她这样身不由已地滑了百余丈,又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历经了整条滑梯,最后被顺势甩在地上,令人稀奇的是,她落地的那片区域全铺上了软绵绵的垫子,一点也摔不疼。
尽情趴在柔柔的垫子上,眼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了出来。她闻着若有若无的霉味,真心希望再睁开眼时小姝和其他伙伴就酣眠在身边,明媚的阳光铺在她们身上,晒得一个个香喷喷;推开房门,鸦爹爹就在后院整理药草,华师父坐在屋顶上画街景,连嬷嬷们都是那么和颜悦色……
尽情不敢再想象如此美好的景象,她怕自己被当前的现实憋闷过去。尽情嘤嘤呀呀地翻转过身子,仰面盯着这个晦暗秘道的天顶发呆。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垂吊在一边的绳子极其碍眼,便赌气拽了一把,继而那不高的天顶开了,显出一个椭圆状的出口。
沈尽情大喜过望,急忙起身,踮一踮脚,头就冒了出去。她攀着椭圆的边沿,使了半天劲,羸弱的小胳膊也撑不起整个身体,每次坚持不住从出口跌回秘道,她仍要继续下一次尝试——眼前就是自由,她不可能为这点小挫折而放弃。反复了七八次后,沈尽情对酸胀的胳膊大为不满,她发誓,一旦成功脱离皇宫这个怪地方,她就要找华师父学武功,学那种不需要用大力就能向上飞的本事。蛮力无法取胜,沈尽情便弓着身子在周围找可以利用之物,然而翻来翻去都是垫子。
垫子!她的小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立刻着手动作起来。她把铺展开的的垫子折起来,再折起来,再折起来,原本软和的棉布被挤压得很紧,要不是她用全身的重量压制,这团垫子就要绷散了。沈尽情慢慢把脚踩到柔软的“踮脚石”上,再站直时已露出一大截上半身了,她借着垫子松散刹那的弹力,外加自身蓄力蹦跳,成功把自己送了出去。
只是这次着陆在砖头硬地上,磕得膝盖疼。沈尽情还牵着秘道里的长绳,她放开手,绳子像一条受惊的小蛇般缩回那片霉气漫溢的黑暗中,一块石板重新盖住了出口,契合精密,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板后别有洞天。
沈尽情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刚摆脱一个不速秘洞,又被面前壮阔的书架唬了一跳。这里有百十座身负各式厚重典籍的“挑夫”,它们长得一模一样,不声不响地守护着每一页纸张所承载的古贤往圣的智慧,肃穆得叫人连呼吸也得抑制,真恐一口气吹活了这些高大的“守卫”,将擅闯者压埋以为惩戒。
以小女孩的身高,她只能够到最底下的一层。沿着排布紧密的书架压着步子边走边赏看,尽情感到由衷悦然。
只是这份欢愉始终裹挟着恐惧,尽情绝不愿意在此过夜。她多么渴望在这些“孪生守卫”的夹缝里找到通向外界的大门,而不是被它们相似的形貌戏耍地几度迷失。
不知越过几排书架,沈尽情仿佛听到有轻微的说话声,然而她静下心来细辨方位时又总是捕捉不到,着实叫人烦恼。欣喜之情减淡了,她不再害怕被大人们抓住责骂,但求速速从这愈发逼仄的书架夹缝和阴风冷气的氛围里抽身。
好在随着她脚步的前移,疑似的人声逐渐变得清晰;到后来,只要再转过一排书架就能与这喋喋不休的人面对面了。
沈尽情高兴地加快了步速,可刚一探头张望就马上收回了摇晃的身子,以书架为遮挡,捂着嘴不敢说话。
凭她仅一眼的印象,依稀记得是一男一女在打架。这恐怕是一场鏖战,尽管双方都已气喘如牛、大汗淋漓,却因累世的恨意而不肯罢手,哪怕热得将衣服除却,也势要将对方折腾死。
尽情最见不得人吵架,莫论打架,尤其是她的朋友们。她回想起,有一次小姝把华师父亲制的精卫鸟风筝放到树上去了,被华师父好一顿教训,小姝是不能受委屈的人,故而也与华师父嘴战不休,好一个分庭抗礼的气势,最后吵得苹婆把八姐姐请来,华师父就先退让了。尽管小姝和华师父都不是记仇的人,隔天就重新成了朋友,但他们争执时,尽情又害怕又伤心,劝不得,只能躲在鸦爹爹的医室里偷偷哭。
这书室里打架的二人,如果原先也是朋友,那多可惜呀。尽情在心里想,耳边就传来女方痛苦的哀嚎;尽情鼓足勇气,跳脱出踌躇,冲他们喊:“你们别打架了,这是不对的!”
万籁俱寂。
那女子仿佛见到厉鬼,顺手扯过一件衫子披上,不忘尖叫,吵得人耳膜也快震穿了。
那男子背着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好衣服,在女伴的惊诧中,一溜烟跑了。
那女子看着他慌不择路的身影,目光从失望变为幽怨,蒙上强烈的羞愤。
尽情没料到劝架的效果如此之差,她十分自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尽情垂着头,没敢看对方。
女子正愁无处发泄情绪,这好事者居然不逃命,反而来讨骂,她立刻变成了点着火的炮仗:“你是哪宫里当差的小贱婢,敢坏本公主的好事!快快招来,本公主好给你用刑!”
沈尽情一半委屈一半迷糊,笨拙地解释:“我、我是从宫外来的……”
女子的眉毛挑了挑:“什么?”
“我是慈幼堂的沈尽情,今天来宫里为娘娘们祝祷,很快要走的。”小女孩不打自招,意欲表达自己不会呆在这乱七八糟的皇宫里太久,希望对方不要为她的冲撞而生气。
“这么说,”女子拉下脸,“你根本不知道本公主的规矩?你刚才看到了什么,准备拿到外头说吗?”
沈尽情不是闲话之辈,她诚恳道:“我刚才看到姐姐和人打架……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打架?说得好。”女子冷笑一声,仔细打量了小丫头一番,忽然意识到她的年岁恐怕确实懂不了这么多,便改换了语气,好言好语地威胁:“没错,本公主是和人打架,宫女太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不会说的……想说闲话的都得死。你说不说都无所谓,因为你必须得死。”
沈尽情听不懂这女子前面的弯弯绕,但死亡这等事是寻常人最忌讳入耳的,哪怕是小小孩童也从中听出了不详的涵义。
女子见她不吭声,有些急:“你不怕吗?”
沈尽情把头垂得更低了,她不愿意说话,也实在说不出什么。
女子略一思忖,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在空旷的书室内,回声绵延。“你既然愿意做个闷头葫芦,那本公主就成全你。”她将衣服穿好后,拉扯着这个小姑娘,将她拖到了一堵墙前。
“本公主也是昨天才发现这个好地方的,里面正好关得下一个人,你有话说也好,无话说也罢,从此就对着里面的墙,慢慢等死吧。”她说着,用力推了推外墙,那堵看似无异的灰墙竟被移动了,露出一个非常狭窄的口子,里面似乎仍就只排了几列书架,留一丁点儿转身的空间。成年人是决计进不去的。
沈尽情拼命挣扎,却还是敌不过那个心术不正的女人,硬生生被塞了进去,灰墙旋即复位。
“好古怪的建造格局啊,”女子在外冷嘲热讽,“也不知是哪个匠人这么有先见之明,算准了今天本公主要遇到此一劫,你这个小倒霉蛋就认命吧。”
墙内传来闷响,是沈尽情在拼命捶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