厈铎小国,久旱成灾。
王,于宫城外设高台祭场,法师童子做法祈雨,算来,一晃已过了七七四十九日。
“陛下,”那忧国忧民的老臣跪在炙热的岩地上,哭得眼珠儿几度翻白,“您还没有下定决心吗?请睁眼看看生灵涂炭的惨象!越来越多的灾民拥挤进都城,含着满口的鲜血愤怒抗议,他们为死去的亲人悲恸呼号,那种闻者伤心的声音到现在仍然传不进陛下的耳朵吗?”
王冷笑,眼中虚迷一片。“你知道的,我并不爱她,之所以拖着,也是惧惮于她母国的威慑,想着能不这样做最好。”
老臣猛然抬头,昏花得如同误闯蛛网的蚊蝇。“没错,她是中原大国的栖山公主,但也是我们厈铎的王后,‘嫁鸡随鸡’难道不是她该信奉的俗理?为了厈铎的黎民百姓而牺牲,这是王后的责任和荣耀!”
“如果对方怒了,发兵攻打我们怎么办?”王眯眼,刺目的太阳光令他躁感倍增,“再捱一捱吧,也许,很快就会下雨了……”
“陛下啊!”老臣狠命将头颅磕破,暗稠的血液向王匍匐而去。“维持僵局,百姓们必死无疑,打破僵局,他们尚有活下去的机会。您惧怕王后的母国所以无有行动,却不怕身处绝境的子民们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吗?只要将王后交给祭司,剩下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百姓知道王肯为大义割舍亲情就足够感恩戴德忠心不二了,至于上苍愿不愿收下这份祭品、降雨给厈铎,到时候再做应对吧。”
王起身,汗水涔涔。“她在内宫……拿她时切不可用蛮。”
老臣捂着脑门上的血窟窿,发自肺腑地微笑。
天翻地覆就在此一瞬发生,再见这对君臣时,他们已面不改色地伫立在低矮的城楼观台,同平地上黑汪汪的观众一起,将眼光锁死在祭坛上那个女人。
这女子被反绑了双臂,柔软的膝盖正和坚硬的地面死磕。她嫁作王后不过三个月,还没听惯厈铎的语言,现在由着法师模样的人围着自己转圈,随他们呼来喝去装神弄鬼。
尽管语言不通,但她明镜似的玲珑心早看穿了,这阵仗越是复杂,结局越是清晰:他们要她死。嗬,根本不消如此劳财劳力,一句话的事,她完全可以自己解决,早在百天前,若不是被人及时抽了记耳光,她的坟头草都该冒芽了。那位抽她的勇士,如今看来,倒像害了她。
法师开始放肆,往她身上泼洒腥气的血水;每当她被一碗秽物从头淋到脚,围观者就爆发出喝彩声,而她,默默地承受就行了。
等符咒烧了、香灰撒了、拂尘舞了,祭祀最隆重的环节终于来临——锃亮的铡刀被虔诚的信徒抬来,主刀的刽子手被谨慎地抱上台,确实是用抱的——刽子手还是个腼腆的七岁女孩儿,穿着古怪的衣裳、扮着诡异的妆容,被她满心骄傲的父亲郑重送过去,直面同龄孩子艳羡的神情。
法师和蔼地招来不明就里的刽子手,替她蒙上黑色眼罩,又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姑娘来到铡刀旁,此刻“祭品”的头已被强按进凹槽。
“起风了。”王平静地自语。
所有人都噤了声,不敢打搅这至神至圣的仪式。
法师在刽子手耳畔嘀咕一句,就见女孩儿勇敢且艰难地去摸刀柄。
“入她娘的狗杂碎,给本王住手!!!”
人群倒吸凉气,循着愤慨到极点的声音望去。
“陇西王殿下在此,尔等蚁民还不跪迎?!”这次说话的可不是骂人的那位。
厈铎王的脸色一会儿乌青一会儿煞白,他会说汉话,晓得对方在侮辱自己。“郭太申,你还没离开我的国境?”
“叫你的贱民离我王妹远一点!”郭太申策缰绳,胯下骏马扬蹄嘶鸣,吓得周遭小民仓惶让路。“苾儿莫怕,王兄接你回家。”
厈铎王后、栖山公主郭苾,从一地污泥中踉跄地站起,凄然的面孔透露着柔和的光芒。她用手比划道:
“哥哥,你不该来。”
栖山天生便是失语者。
“我!不!管!玉伯孝,去给公主松绑!”陇西王吼道,属下依言、拍马欲往。
“你敢?!”厈铎的国主也动了肝火,“郭太申,我平日尊称你为国舅全是看在王后的情面上,你若得寸进尺休怪我心肠狠毒!”
郭太申白眼相回,奚落道:“你这小子无时无刻不是用心叵测之徒,本王将你瞧得明白,有备而来。”
“我无暇和闲杂人等斗嘴,祈雨之事重大,即刻进行下去!”厈铎君王转向老臣,后者又蹦又跳地给法师传话。
“谁妄动谁祭箭。”郭太申如是说,只言间张弓搭羽果断松弦。
就看前一刻还神气活现的法师顷刻翻滚在地,像灼烤无骨虫,扭曲得厉害,待弟子们惊魂甫定前去施救,被射穿脑袋的法师已然毙命。
“似这等骗吃骗喝的庸碌,只有傻子才会信。”郭太申冷漠地说,“若他能通天意,怎会没有法子躲过血光之灾?有工夫举办什么狗屁祈雨大会,你们还不如勘地打井。愚昧就是愚昧,本王绝不能叫王妹折在失心疯子手里。”
厈铎之王气得浑身发抖,将栏杆攥得嘎吱作响。“七王爷,你公然煽动两国仇恨,我当下就能依律将你法办!”
“那厮,问过在下的剑了吗?”玉伯孝拔剑相指,全然不把堂堂国君放在眼里。
郭太申哈哈大笑,继而收拢容颜,愈显阴沉。“论煽动罪,本王先得将你大卸八块!栖山公主下嫁已给你们脸上贴够了金,结果你听了谗言迷信要将她枭首祭天?摊上你这等笨蛋君王,活该不降雨水!”
“哼,亏我发善心将枭首之期一延再延,白白苦了百姓多时,早知狂徒搅局,我无论如何也留不得她到此间!”厈铎君主也顾不得体面——他从观望的人群中嗅到了躁动的气息,再和郭太申来来回回地废话,只恐民心尽失,连王座都得丢了——于是隔空嘶喊:“来人擒了陇西王!”
玉伯孝自然不能叫主子受伤,凌俐间左冲右突劈倒数十卫兵,杀开血路一条,护送郭太申踏马祭坛。
栖山公主泪目婆娑,拼命向王兄比划:“哥哥,离开这里啊!快离开!”
“我当然会离开这鬼地方,但要和苾儿一道走。”郭太申搭箭,恫吓拦路之众。
眼看公主近在咫尺,陇西王抑制不住激动、驾马而奔,谁料七岁的刽子手耐不住性子解开眼罩后被乱局吓哭,惊叫着从奔马面前蹿溜而过,惹得坐骑惶惶不安,径直将主人摔下地来。
“殿下?!”玉伯孝分神,手臂旋即被砍成了梨花瓣。
郭太申急忙起身,却也晚了刹那,叫卫兵们乘势将他围截,脖子上搁了一圈刀剑。
厈铎之王心头大悦,向玉伯孝喊:“陇西王已在我的掌控中,你再杀人可得想清楚了。”
玉伯孝懊恼不已,紧绷的血肉模糊的胳膊终是松懈下来。
“滋味如何?瓮中之鳖。”厈铎王从城楼急转而下,耀武扬威地来到郭太申面前。“还要出言不逊吗?我虽是小国之主,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且不说郭太申桀骜倔强,栖山公主却心急如焚。
“王,他是我唯一的亲兄弟,求您放过!我可以马上为求雨赴死!”
“苾儿糊涂,为那种莫须有的事送命,你对得起王兄今朝舍身来救吗?!”郭太申激亢。
栖山失魂落魄地走向陇西王,颤巍巍舞动衣袖。“哥哥,我在世间走了一遭,觉得也不过如此,兴许到了地下,心胸反而开阔起来……”
“瞎说!人死了屁也感觉不到,活着、活着才是顶天重要!”
“像哥哥这样活着吗?明明心有宏志却藏而不露,在人前装傻充愣,披着声色犬马的假面……我不喜欢你‘韬光养晦’,你认真起来不会输给皇帝哥哥,可你偏不要。试问,这样活有何乐趣?”
“你还小,不懂。”郭太申底气毫无。
栖山莞尔。“我都嫁作人妇了,比打着光棍的哥哥强多了。等世上抹掉郭苾此人,哥哥千万要找一好女子照顾你……”
“王妹不会死的。”郭太申陡然严肃,视厈铎王的眼神里滴出火油,一点即着。“大不了你用我祭天,以作苾儿的交换。”
厈铎王大袖一挥,淡薄地应答:“我没法替子民做决定,你有本事,问他们肯不肯。”
“喂,是不是非得让我低三下四地求你啊?”郭太申傲气不减。
“你求求看嘛。”
噗通——
“殿下别……”玉伯孝难过地撇开脸。
厈铎王哭笑不得,干喘四五口气,说道:“心不甘情不愿,郭太申,你自以为是的腔调至死都不打算改变吗?”
“是啊,”郭太申昂着脖子,“我会活到七老八十岁,你若识趣放了王妹,我就开恩准你看我一辈子自以为是的腔调。”
厈铎王不再接话,径自退后十数步,向跟屁虫老臣叨咕起来。
他们商量没多久,祭台重新活泛起来,两位力士率先登场,左右架起栖山公主,狠狠地按倒在铡刀前。
“我刚才说的人话你听不懂吗?!”郭太申见情势有变,犟着要起身,却被卫兵摁住肩头动弹不得,“厈铎王,你个庶子,别忘了是谁扶持你到今天的权位!”
“一码归一码,彼时之事多谢陇西王抬爱。”
哭唧唧的刽子手被父亲劝止,再次攀上高台,驾轻就熟地走向铡刀。
“今天,倘若她出了意外,你们厈铎将永无宁日。”
郭太申被压于地,棱角俊逸的面颊几处擦伤,说这话时已湿了眼眶,揣着胸口腾飞的野火,每一根骨头都在做激烈的反抗。
厈铎王恨他这般不羁,眉头一凛,卫兵得了讯息,活脱脱掰折囚徒的右臂,就听见闷声的低吼由脚底板震荡到了人心。
“殿下,我要杀了这帮鸟人!”玉伯孝红丝布眼,反手一剑捅穿其中一个看守的肚皮。
“剑客,你别逼我。”厈铎王漠然说道,“你老实点,他脱了一条手臂,还能接回来,若要放肆,只怕他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郭太申啐一口唾沫,多动一分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玉伯孝,本王命你,不惜一切代价,救出公主!”
“哈,那陇西王就去黄泉路上逞能吧。”厈铎君主威胁称。
铡刀边,少女刽子手等得颇不耐烦,她难以理解这些大人的行径,也不喜欢身上沉甸甸的戏服似的法袍,更是被面孔上的铅粉弄得皮痒不堪。她仔细琢磨了一番,再三确认自己要做的只不过是按下刀斧,于是摩挲掌心,擅自决定,一切,就在这时终结好了。
啊哟——
天哪——
娘诶——
这是目睹了枭首一幕的群众发出的各异噪音。
先时忘记提一笔:少女刽子手在行刑前很守规则地戴了眼罩,因而在她还来不及扯开黑布前,其父已心惊肉跳地抱着她冲进茫茫人海。
厈铎的王和老臣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既定的结果错愕失神。
卫兵们突然撇开囚徒的手足——那颗头,一路滚到郭太申的面前,只是静静地盯看。
陇西王的意识里,从此没有了“怜惜”一词;他那与世无争、安分守己的王妹带走了这位年轻人大部分的善念。
就在郭太申兜揽住这血头颅的霎时,晴空一道霹雳雷电,旋即飘下劈头盖脸的倾盆大雨,厈铎的子民爆发出经久的欢呼声,形近癫狂地雀跃着。
王和他的眼神到底碰上了。
“你们完了。”郭太申喃喃。
他北望,一团低矮的乌云缓缓压过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