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宫姝终是被气歪了鼻子的裁缝逮个正着,五六位壮硕的婆姨齐上阵,将一对新人分拨两处,以礼相教。
郭太申揶揄道:“这丫头真是个爱坏规矩的人。想我年轻那会儿,敢在礼成前夕与新娘私会?指不定这婚事就吹了。”
“时移世易,您也要接受新鲜事物嘛。”
“譬如赞同小皇帝与他邦的‘友好外交’?”郭太申语气骤冷,定定地注视着属下。
光不蚀即刻醒悟,懊丧请罪:“被喜气冲晕了头脑,说出有失分寸的话来,该死、该死。”
郭太申自信庄主不会生有二心,稍显怒色已能警示其人,遂不加苛责。“依本王看,你是太过操劳才会口出幻妄之言。等两个孩子的婚事了结后,阿光愿不愿意随我去江南散个心?”
“谢本源体恤!”
郭太申宽宏大量地点头,说:“我耽误了庄主不少光景,看似一时半刻,只怕下人们早失了主心骨,就等你去主持大局呢。”
“那么我让壹、贰伴于您身侧?”
“好容易出了王府、甩掉一窝跟屁虫,我乐得一人清静自在。本王只在庄主屋内小坐,读读书写写字,如此妥当得很。”
光不蚀估摸时辰,的确不宜再同本源闲话絮家常;既然主人不觉得受怠慢,他便心安理得地埋头婚礼琐事去了,当然不能忘记先得勤敬地引领郭太申入他房中。
陇西王轻飘飘地挥挥手,属下端来沁口芬芳的香茗,尔后蹑手蹑脚闭门出离;郭太申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册书卷,题曰《联珠》。
“每回看到书名都想把登徒家那个小辈从坟堆里刨出来——分明讲的是江湖恩怨、朝野纠葛,就不能取一个贴切、大气的名字吗?光看封皮,还以为是专讲修辞文法的学究之谈,难怪书卖不出去,要本王说,哪怕叫《珠联璧合》都比现在的强啊。”陇西王手指沾了唾沫,翻至上次读毕的那页纸张,复发老年人喋喋不休的通病,“当然,写得也是一团糨糊,快看到大结局了都不知她想表达什么。文笔流俗、书名怪诞,登徒氏所谓书香门第实乃浪得虚名!”
牢骚中,窗户被一股劲风猛地冲撞开,打在墙壁上,击鸣骇人。
郭太申斜靠座椅,正好瞧见窗外乌云聚合,禁不住蹙眉咕哝:“怎么,雨停不足一个上午,又要下了?”
同怀担忧的还有光不蚀等人。
“拜堂在室内,尚不怕风吹日晒,但总不能叫客人在倾盆大雨里吃喜宴吧?”庄主左拳捣右拳,须臾又颠倒动作。
鬼车插嘴:“要不然提前举行?咱们快马加鞭地走完流程,象征性喝几杯,差不多能赶在雨水降下来之前结束。”
光不蚀犹豫,提出所虑。“婚嫁喜事讲究吉日吉时,同上天约定好了再随意变动,万一惹怒神灵,后患无穷。”
“庄主,你现在和村子里那些神神叨叨的老妪真是绝配!”鬼车无奈地说,“假使老天有眼,祂就甭在今儿下雨呀!我看哪,不想让客人淋湿,还有个办法:婚礼延期。”
光不蚀连声否决:“那就更不行了,太不吉利!”
鬼车暗自翻了个大白眼,道:“哪儿就有这么些条框,您这不是作茧自缚嘛。咱们以前行走江湖时,那叫一个豪气冲天、潇洒不羁,从来不计较繁文缛节!”
庄主被他的话拨弄得心里发痒,几番望天望地,自我安慰道:“确实啊,瞻前顾后太甚反而没法决策。既然准备布置都很像样得体,那……你去柳姑娘处通报一声,问问她的意见。”
鬼车当即应允,不作半分拖沓,转眼讨得小姝回复:但凭师长们做主。
这期间,光不蚀也没干等,亲自告知秦遣风实情,后者表示理解。
再问宾客,异口同声道妙哉,那还等什么?
谁都会说“人靠衣装”,那是因为不曾见过柳宫姝撼世芳华。平素懒怠涂脂抹粉,今朝被粗手粗脚的婆娘们描眉点唇,妆前滴水一般蓬绒粉白月季,妆后赤金浓艳血染似的曼珠沙华,活泼俏皮尽皆盖在妖冶魑魅之下,一颦一笑断魂取命,只让人觉得凡俗饰品根本配不上这位倾城裂天的“魔罗”——美甚,已成罪。
“哎哟,我就说少了点什么!”喜娘赏了自己一记嘴巴子,“盖头,盖头没覆上!”
光不蚀不想坏了气氛,耐着脾气道:“算了,都到拜堂的紧要关头了,还叫退回去重来吗?你少嚷嚷,只当格外破例吧。”
主家不克扣赏钱已是阿弥陀佛,喜娘疏忽犯错,自然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敢争辩。
一屋来宾贪看秀色,新郎很有意见。
“你家遣风哥哥不开心。”他说,委屈地凝视佳人。
小姝笑,轻轻掂起对方下巴尖,道:“妒夫!”
“怎样?你本来就属于我一人。”秦遣风朗声道,“麻烦大家转头闭眼,在下的稀世珍宝,哪能敞开门来任诸位恣意欣赏。”
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咳嗽起来,阴阳怪调煞是滑稽,也不知彼此交换个什么劲的眼神,坏笑有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够了”有之。
小姝戳了戳秦遣风的腮帮子,佯作嗔怒:“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小心眼?”
“没发现就对了,你一直藏在我的小心眼里,和‘身在福中不知福’同理。”
“哈,说话弯弯绕,好玩吗?”
“只要是和你玩,就好。”
“遣风哥哥幼稚起来也令人甘拜下风!”
“嫌幼稚?等天黑的时候,你别哭。”
鬼车听不下去了,仰脖子呛了自个儿一杯酒,拍桌道:“她师父还没死呢,秦遣风你胆子大了敢当着我面欺负小姝?!”
“哎哟,师父又不是亲爹,你看不惯人家打情骂俏自己也去找个伴呗。”那师吾掐他大腿。
光不蚀被逗得捧腹而乐,急得喜娘连拉带拽地提示:“磨磨蹭蹭规矩全坏了,到底还要不要拜堂啦?”
庄主当真激动到不能自已,几乎笑岔气;好容易镇定下来,他收敛嬉皮,正要吆喝“一拜天地”——
“庄主!”壹和贰连滚带爬地摔进大堂。
在场者莫不噤若寒蝉,懵头懵脑候听禀报。
阴风灌室,隐约雷鸣。
“整个山庄已被军队包围起来了!”壹吐字时面如死灰。
贰哭丧脸,补充道:“他们玩真的,违逆者就地诛杀……”
光不蚀心头一梗,拔腿便往陇西王休养歇息之所奔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自问,来不及想太多,只盼主子平安。
被撇下的宾客大眼瞪小眼,喜娘更是一副被王八咬了手指的表情。
“莫慌张,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鬼车安抚称,“大家先在此地等候,我去前方打探消息。壹和贰,仔细保护贵客。”言毕,疾行出门。
那师吾紧跟其后,小姝和秦遣风更没理由坐视不理,三人同去。
而光不蚀揪心挂念的郭太申,不早不晚,恰好在同突袭的军队首领斡旋。
“唐贸将军,你来商团驻地作甚?”
“哼哼,陇西王殿下,您这句话最适合自问自答了。”唐贸挎军刀,为表尊重,勒停蠢蠢欲动的随从,孑身入室。
“长乐山庄的庄主是本王挚友,他家孩子今日成婚,我应邀来喝杯喜酒,碍着将军事了?”
“与末将屁也沾不上边!我戍边得心应手,突然就接到圣旨围剿这破庄子,真是杀鸡用牛刀嗬。”
郭太申无暇指摘唐贸言语上的不恭不敬,紧张地问:“出师有名,皇帝为何下此命令?”
“这我能知道?我可不像王爷,喜欢东猜西猜上面人的意思。您要真好奇,让我捆结实了带到京城去受审不就一清二楚了。”
“慢着!”郭太申摔下手头闲书,“本王怎知你是否假传圣旨将我劫入私牢、要挟陇西官民以行叛乱谋逆等事?!”
唐贸擤了两坨鼻涕,蹭在编织精致的门帘上,冷嘲热讽道:“老人家哟,您怎么把自己的宏愿说出来啦,犯上作乱之人难道不是王爷?您这是多行不义,到了清算总账的时辰了!干嘛露出这副模样,莫非被冤枉了?屁!您害旁人也就罢了,万不该在我唐贸身上费心思!闾丘陟招供称,他当时奉了您的主意,向皇帝建议调我唐家军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守疆界。我就纳闷了,咱啥时候招惹下陇西王的,您对我有不满可以当面说嘛,背地里玩阴的真他娘的混账无赖!”
“皇帝拘禁太傅,难道不只为了长公主一事?”郭太申捕捉到致命讯息,扼腕叹恨,“声东击西、瞒天过海,郭珩掩饰地真好哇!等等,他是怎么察觉出我方异动的……唐贸,听本王问你,宫里有个叫沈尽情的女子,她现在是死是活?”
“嘁,不认识这号人。”唐贸骂道,“你沦为阶下囚,说话就不能低调点?来人,给本将军捆了这个老东西。”
连说两遍,无人应和;唐贸生疑,扭头一看,鬼车与那师吾举剑相指,士卒没胆妄动。
光不蚀推开怒火中烧的将军,跌跌撞撞来护郭太申。“本源没事吧?属下愚笨,竟不曾安排人手在房外守卫,令您平白遭恶徒搅扰。”
唐贸大吼:“我是恶徒?狗屁!你们等着看,一会有没有命逃出老子的手掌心!”
光不蚀只当青蛙聒噪,搀扶着陇西王从屋内走出。“我已叮嘱小姝和遣风,务必将您送到安全地带,这儿的局面则由属下收拾。”
“阿光,”郭太申眼泛泪光,深情款款地说,“保不住庄子无碍,只要人没事,不怕从头再来!记住,一定活着来见本王!”
光不蚀颔首,转瞬便将郭太申交付柳宫姝二人,兀自回身与唐贸对峙。
“缴械不杀,反抗必死!”将军放话,谨慎提防三把绕着头颈的长剑,“双拳难敌四手,请英雄好汉擦亮招子瞧上一瞧,长乐山庄早被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就算你们砍了我的脑袋也甭想逃出生天!”
鬼车与那师吾手腕子稍软,被眼尖的士兵看在眼里,果断开打。
唐贸倒是功夫了得,乘乱摆脱性命之忧,陷三人于里外夹击的窘境,自己拔刀去追大老虎。
再说郭太申这边,往哪个方向走都有乌泱泱群众围追堵截;换做普通人,定然扛不住一轮又一轮的攻击,所幸他左右护卫武艺卓绝,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小姝红裙曳地不免拖累,在跨出山庄大门的那一刻,她毅然截断裙尾,又拆下珠光宝气的头冠,青丝飘逸。
“孩子,我欠你一场婚礼。”郭太申惭愧地说。
柳宫姝横劈一剑,近在咫尺的追兵滚进路旁草丛。“容后再议!”
“带本源先行,我来拖延。”秦遣风手起剑落,斩杀两个小卒,溅半身鲜血。
“实力说话,你走我留!”小姝挡五支戈矛,剑尖一挑,对手开膛破肚而亡。
秦遣风一迟疑,郭太申手臂中刀惨叫,前者回神,抹了攻击者的脖子。
“喂,我还没嫁给你呢,现在说话已不好使了?快走快走,别影响我发挥!”柳宫姝催促,“不听话的夫君要来干嘛?你再磨叽,我悔婚啦!”
秦遣风纠结不堪,陇西王又被捅了一个血窟窿。
越来越多的士兵摸索上前,再没有空余时间给任何人思前想后了。秦遣风咬牙痛心,旋即拉着愈见虚弱的老人家夺路而去。
小姝欣然一笑,捋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纵淌晃眼血水。“一起上吧,省事。”
话音在半空凝固,四面八方的敌人凶狠地逼压靠近;然而人多有人多的打法,小姝走剑朝毒辣狠厉的格调转换,争取一招毙命、绝不缠斗。待到遍地皆是尸首,她的剑柄早浸透血汗、滑不可握,又因撕割肉身用力太猛,宝剑于不经意间卷了刃。
小姝自嘲:“丧心病狂,没人会喜欢你啦。”不恋屠戮之地,她紧急追赶郭太申步调。
然而逃亡的踪迹比想象中好找太多,并且到了令人恐慌的程度——小姝惊觉路径当中绵延不绝的箭矢,密密麻麻如豪猪背上利刺,个别断箭的尾羽沾染了腥红液体,且这条剑雨铺就的行径绕了一大圈,忽然打住了。
“遣风哥哥……”她发怵,听音辨位这等玄乎的本事没掌握,眼下只有发愣的份。
对手比她没耐性,抽射一支暗箭,吸引了姑娘注意。
唐贸从小坡上冒出头来,身后纵横排布着弓箭队;他得意洋洋地吹了声口哨,两名士兵押来浴血奄奄的秦遣风。“你在长乐山庄门口大杀四方时,老子从后门绕道截击逃犯,卓有成效。”
小姝呜咽,豆大的眼泪掉落,被干巴的泥土一饮而尽。“你放了他……”
“捉了放,当我白痴啊?”唐贸拎起秦遣风的后领,提出条件,“老子逮住他的时候,陇西王却不在旁边,很明显是藏匿了起来。这么着,你劝劝他,只要将郭太申的栖身所在实话实说,我立刻放人。”
“没……可能……”秦遣风艰难昂首,“我做选择的时候就知道下场几何……”
唐贸蹲下身,不轻不重地掐住他的喉咙,流里流气道:“这小妞是你爱人吧?陇西王同你非亲非故,假使你为保护他枉送性命,小妞归谁管?”
秦遣风狂怒,正合天上劈下一道激烈的闪电。“有种碰我的女人,”他邪火迸燃,狰狞似凶兽,“狗杂碎就等着千刀万剐吧……”
“这才像男人说的话。”唐贸倒跳两步,蹒跚起立。
小姝手足无措、进退维谷,一面舍不得秦遣风受折磨,另一面不愿背叛本源。“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好了,就这样吧。”有人回答。
柳宫姝、秦遣风、唐贸等齐齐循声望去,郭太申步履踉跄,走得虽慢,却不停。
“唉,您出来做什么?只要藏在树洞中,熬到黑夜降临就能躲过一劫啊……”秦遣风悲叹。
郭太申摇头:“幕后席位,我坐得太久太久,该到幕前耍两下子了。唐贸,本王投降,你也该履行承诺,还遣风自由。”
“哟,您还真想得通,不会有诈吧?”
“千年道行一朝散,落毛凤凰不如鸡。本王既能享无上尊荣,就受得住阶下为囚,气概吞吐于胸怀,聚散全凭自己。有诈?但凡我用起手段,似尔等村野匹夫,瞪穿眼睛也看不明白。”陇西王伤口大开,汩汩涌流。
唐贸生怕他失血过多死在此地,心虚道:“您那套歪理邪说还是与皇上讨论吧。”随即差派士兵拿人。
郭太申就范前一刹经过小姝身畔,对泪眼婆娑的姑娘说:“谢谢你们最后的忠诚……我知道你现在满腹疑问,本王又何尝不是呢?可惜我时日不多,就算知晓原委也没法像从前那般悉数告知。小姝啊,如果你咽得下这口气,就和遣风离开汉地,往高棉人王国寻梓实和八角枫;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就去皇宫问问沈尽情,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您的意思,凡此种种皆是小情的作为?!”
郭太申把手伸入铁铐,再不说半个字。
唐贸欢天喜地地牵走了陇西王,依约扔下人质。
小姝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秦遣风,触目尽是累累伤痕,由不得五味杂陈、放声大哭。
“再哭,我不喜欢你了……”
小姝闻言,将嗓子亮得更开阔。
秦遣风搂她入怀,伤筋挫骨后每有一个动作都疼得他汗流浃背,可越是痛苦,他越要柔声细语。“逗你玩的,又当真了?”
“嗯……”小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秦遣风忍着手背上两寸长的刀口剧痛,极尽温存地扶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庞。“小傻瓜,你听好了:我爱你,朝朝暮暮。”
“光说不练,我不信。”小姝破涕为笑,害羞地对起两个食指尖。
“那只能——”
秦遣风猛地抱紧小姝,气氛玄妙异常,好比花骨朵挣裂花苞前最末一缕刺激它绽放的悸动情调。
可这个深沉的吻却在半道戛然而止。
好一阵,小姝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像被罩在杯盏下的甲虫,一通乱撞,只有壁垒、到处都是壁垒;等玩弄甲虫的闲人良心大发,突然揭开遮盖后,姹紫嫣红的景、纷乱嘈杂的音又让甲虫陷入狂躁和恍如隔世的心惊肉跳中。
秦遣风死了,伤势过重。
旻灵万里,死生轮回原无所谓,只不过天地间顺势多出一个骗局和笑话——
爱你,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