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暴雨,今朝方休。
金乌才从绵云中含羞带臊地撇出小半轮光华,已令芸芸众生喜不自胜,非得大声嚷嚷方能表达对天公成全人间美事的感激——
“彩带呢?再去扯十丈来,这些角角落落都得系上!”
“我叫你祖宗行不行?你家灯笼栓在腰里的?给我往高了挂,越高越好!”
“生鲜蔬果还没送来?那你杵在这儿干嘛,快去催呀!”
“大兄弟,‘喜’字用不着倒着贴。啥,你不认字?那你记住这个形状,就按我现在摆的位置,继续继续!”
“说了六百六十六遍了,蜡烛要红色的!你以为是在布置灵堂啊!”
“裁缝来检查婚服啦?好好好,你领人家先去风风那儿,柳姑娘……女孩子比较磨蹭,先弄好了新郎官再管她。”
“你,过来,去问问那些奏乐的,他们敢不敢再跑十八条街的调?!紧张?我也很紧张的呀,这里桩桩件件事务都得亲自过目、过问,谁比谁压力大?麻烦他们长点心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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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光不蚀起床时鸡还在说梦话,从天色暗蒙蒙一直张罗到亮灿灿,吆五喝六不停歇,他的嗓子已哑得能够充当钹锣了。可即便废了嗓子又如何,庄主真心欢喜,若不是职责傍身,他还想跳到房檐上高歌一曲呢。
有人忙得屁股捂不热凳子,有人闲得绕着整个长乐山庄遛达了五六圈。那师吾与鬼车便是插不上手的两人,当下正漫步聊天。
“唉,心头总有种嫁闺女的离愁。”鬼车吸溜着鼻子,“把小姝养得这般可人,转眼要拱手相让,好生气啊。”
那师吾挤眉弄眼接话道:“想象一下秦遣风恭敬地称你为‘岳丈大人’,哈哈哈哈!”
“他敢叫我就敢应,谁还不是男人咋地?!”
“娶了小姝,他就和你隔了辈分咯,春宵一刻抱得美人,‘岳丈大人’不要太羡慕,趁早给俩孩子寻个‘后娘’吧。”那师吾添油加醋挤兑人,乐呵得没谱。
鬼车白眼瞄他,忿忿道:“少给我在这儿春宵不春宵的,信不信踢你下河?”
“瞧,我闭嘴了。”那师吾生怕对方真恼火,赶紧捂住口鼻。
“拿我打趣既然不费力,顺带也说说自己呗,”鬼车架胳膊肘于其肩,一味狡猾地笑,“就没有令阁下动心之人?不好意思表明心迹的话,愚兄可代劳。”
那师吾矮肩避让,偏不让人靠身。“我情况特殊,对女孩儿没兴趣,你最好别招惹我,省得玩大发了,想脱身就难了。”
鬼车尴尬地佯装咳嗽,因着传统观念深植脑际,个别常规外的事情尚无法接受。
打破这一难堪局面的并非当事双方——一爿通灵剔透的太湖石后蓦地闪出柳宫姝。
“咦,乖徒怎么不在房内等候吉时?”鬼车率先发疑。
从贝喀回来后,小姝活泼的性情莫名添了几分沉闷,虽说姑娘家端庄持重更叫世俗推崇,但她眉心眼角缠绕着些许淡薄冷漠,总也不太对劲。
“我想同吾师父谈谈。”
那师吾惊奇,指戳着自己,反问道:“我吗?确定是我?”
小姝安静地站立路边,无声无息地望着他。
鬼车见势有异,推脱告辞:“为师去给庄主帮忙打下手,小姝叙完旧还需速回闺房,莫让全陇西手艺最佳的女裁缝等得不耐烦了。”
小姝颔首作答,目送师父离开,转而将眼光钉于所剩之人。
“丫头,我们没结过什么梁子吧?”那师吾强作笑颜,“你这么严肃,我还挺不适应的。”
“慢慢会习惯的。”小姝曳步,逐渐逼近,“贝喀一行,我颇有收获,想和您探讨一二。”
那师吾皱了皱脸面,道:“我对贝喀不甚了解,唯恐丫头对牛弹琴。”
“我肤浅,炫耀皮毛而已。”小姝凝眸,意味深长地说,“都宰昂赫赫有名,吾师父不会不认得吧?”
“啊哈,他以前的确很风光,但威名已被你取而代之,手下败将是也,不足挂齿。”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我未曾亲耳听闻江湖上对‘柳宫姝’只言片语的鼓吹,实在体会不到‘成王败寇’的喜悦,怎的都宰昂和吾师父倒清楚万分?”
“哎哟,这还想不通?你素日专心练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长乐山庄外的事能晓得多少哇。”
小姝抑扬顿挫地“哦”了一声,道:“如此,我和丹帕决斗的细节该是您传播出去的吧?如果没记混的话,刺杀赤棘护卫的那夜,只有您和遣风哥哥与我偕行,师父带人来援助时,战斗已经结束。”
“那有什么可疑的?我为你骄傲,确实在花暖居喝酒吹嘘过此事。”
“当着都宰昂的面?或是只跟他一人说?”
那师吾瞠目结舌。
“假使一战丹帕后真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诡计多端的沙菲克斯是不可能不提防、算计我这号人的,但在护送公主的路途中,除了都宰昂,没有任何秾婻、赤棘的势力为难我,简单来说,似乎只有原贝喀第一剑晓得‘柳宫姝’的存在。”小姝背转身,如是分析。
“这世上真心为你的成功喝彩者有几人?兴许我讲述你的英伟事迹时,别人均左耳进右耳出。”那师吾坚定地说。
小姝竖食指,左右轻摇。“都宰昂临死前告诉我说,他在长乐山庄有眼线,就是你,吾师父。”
“呵呵呵,好笑……我和贝喀人非亲非故,干嘛委屈自己给他当眼线。”
“钱呀。”小姝冷冰冰地说,“难道您去花暖居逍遥快活,不用掏钱、全赖赊账吗?”
那师吾脸上哂笑,手臂爆出青筋。“丫头,你最好别管力不能及的事。”
“我不是来阻断吾师父生财之路的。”小姝无动于衷地说,“我又非正大光明之徒,剑下冤魂不计其数,何来底气教育您仁义礼智信呢?只不过在此提醒吾师父,长乐山庄最不济也给您提供了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不比混江湖饥饱无常来得强?您靠兜售情报赚些闲散小钱无可厚非,然而万不要忘恩负义、将庄中同好尽数出卖。我啊,缺心眼的时候或许不计较,可万一钻了牛角尖,对背叛者往往杀之而后快。”
那师吾被呛,无言以对。
小姝深呼吸片刻,霎时绽出明媚容颜。“下不为例啦,今天我嫁人诶,吾师父要多喝几杯才行!先走喽。”
前后景转换过快,那师吾一哆嗦,没跟上节奏。“啊?嗯,我、我知道了。丫头放心,今儿这场子再冷我都能给你热起来!”
柳姑娘蹦跶着跑开了,未必听到后半句话。
倘若小情在,那便堪称完美了。小姝嘀嘀咕咕,拨开花红草绿,急急忙忙就跳了出去,正和迎面而来那人磕了个脑门。
“遣风哥哥!”小姝捂着鼓包,高声叫道,“你这身衣裳也太好看了,想逼死我吗?”
秦遣风脸红,反显娇羞。“为什么不乖乖待在屋里?裁缝找不见你,急得跺脚。”
“哼,我坐得腿都肿了,出来活络一下筋骨,不行啊?”
“行,夫人说什么都对,比圣旨还英明。”
小姝无法将假模假样的“笑不露齿”进行下去,瞬间破了矜持,嫣然如覆了白霜的大红樱桃。“裁缝要吃人,现在我更不敢回去了。”
“怕什么,为夫给你撑腰。”
“你得罪裁缝,小心她给你换奇装异服!”
秦遣风不以为意地吊梢嘴角,揽小姝蛮腰的动作一气呵成。“这样‘撑腰’,她管、不、着。”是男人就具备耍流氓的潜质,如此总结可有异议?
小姝“咯咯”笑着挣开他的臂弯,机敏伶俐似雪貂,蹿得轻快。“我这就去讨好裁缝,务必艳压遣风哥哥三座大山!”
秦遣风温柔地看她笑闹,平和踏实感充盈胸膛。
与此同时,亭台楼阁上另有好事者居高临下地“窥伺”,微笑着见证年轻人的喜乐。
“往前倒四十年,我好像也放肆开心过一回。”陇西王郭太申闲拍栏杆,“假使曛儿没死……”
“沈王妃往生极乐,不受污秽凡尘腐蚀,更躲过冷酷时光摧残,其实挺幸运的。”光不蚀暂撇一身事务,陪同刚入庄的主子登高望远。
郭太申昂首,目入九霄,末了长叹。“闾丘陟出事了,你觉得正常吗?”
光不蚀未得要领,道:“难道有不正常的地方?据我所知,谏议大夫井谔手握铁证,揭露武威长公主与前朝太监总管康豆、贵胄平民男子等二十人苟且乱性罪状。天家颜面尽失,皇帝迫于形势赐死了公主,又以‘见恶不加劝阻、放任纵容祸事’迁怒、拘禁了太傅满门。皇室丑闻案背后,应该没别的噱头了。”
“本王也盼此变故止于丑闻。”郭太申闭眼养神,“不管闾丘陟能否逃过一死,往后都不能再和他紧密联络了,这个老家伙知道咱们不少底细,我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办了他……对了,沈尽情那边有异动吗?”
“一切如常。”
“她既不受太傅牵连,应该还没暴露身份。”
“您只管放心,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一定及时向您禀报。”
“阿光,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朋友中死散者难以列数,还好你在。”
“您对我的大恩大德,即便豁出性命也偿还不完。”
郭太申朗声而笑,握住光不蚀的臂膀。“好日子在后头,长乐山庄自有扬眉吐气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