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公主的仪仗从山脚下浩浩荡荡而过,执拗地向着日落的方向挺近。陇西王郭太申率封地内一众大小官员跪伏山头,庄重严肃地目送她这柄“定海神针”在克制异族异心的路上有去无回。
“皇帝给你配备了这么多的护卫高手,我又密布柳宫姝暗中警戒,但愿你能平安无事地进入贝喀国境,不要辜负这场煞费苦心的筹谋。”郭太申动了动唇,将这话在脑中过了一遍,随即撑起虚情假意的客套脸面,同官员们轻松说笑着离去。
照规矩,光不蚀没有权力领着秦遣风和罗别在界碑所处的小亭中窥视,然而庄主耐不住两位下属的执意,只好冒着被本源责骂的难堪擅自行动。
“唉,小情走的时候没来得及告别,小姝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看一眼才行。”罗别猫着腰,不敢过分暴露三人目标。
光不蚀听他说话别扭,反对称:“你这气氛就不对了!沈姑娘在京城锦衣玉食,柳姑娘完成任务后即能脱身而归,你莫要强赋离愁。”
罗别吐了吐舌头,赏了自己一记没挨着面孔的巴掌。“庄主恕罪,遣风兄弟恕罪,我许是吃了几口飞沙,话说得难听。尤其是风兄,不出三月就将迎喜事入门,我提前恭贺你与姝丫头新婚愉快!”
“我看你是把沙子吃进脑袋里了,”光不蚀嘲讽道,“索性闭上嘴巴,也省得闹出没甚趣味的笑话。”
“能不能安静一点?!”秦遣风飞速瞥了眼身后俩人,仍旧深切地眺望着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的车马行列。
光不蚀和罗别不约而同地挤眉弄眼,似乎在说:好好好,你如今是有未婚妻子的人,你了不起。
“希望小姝能顾忌到从此家中有我等她,”秦遣风不无落寞地说道,“继而戒了逞强好斗的瘾,走完这段看不到尽头的路,早日回来。”
光不蚀干咳两声,示意不可久留。“走吧走吧,别叫本源用人时寻不见我们,这罪过就大了。”
“那位老人家都答应风兄和姝丫头的婚事了——这可是违反组织规定的呀,所以咱们耽误一两刻应该不碍事吧?”罗别敲打着发麻的腿肚子,如是安慰。
光不蚀没有吱声,秦遣风却深明大义地要求说:“谢庄主成全我的私心,现在便返程往山庄去。”
罗别见事主都那么懂道理,遂改换口径,也说该走了;光不蚀点头称好,引着他们翻山越岭,抹尽偷溜出门的痕迹,在人前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天色不等人,它要歇息的时候,任性地铺上一床星斗璨月,拆几团厚实的云朵作被盖,翻个身就呼噜成片,幻化作尘世的万籁。
即便安定公主不是骄奢淫逸之辈,舟车劳顿也令她这位娇生惯养者叫苦不迭;她的贴身侍婢月娉发了好大的火儿,不带绕圈地把随行伺候的下人狠狠骂了一通,连带莫名其妙的柳宫姝。
“你这个死丫头!”月娉见主子受委屈,心里也着急,上手就拍了小姝一脑门,“没见公主渴得嘴唇发白吗?去,灌几壶清泉水来。”
小姝揉了揉被打得发辣的额头,想起来长剑藏在公主座驾的轴承之上。“荒郊野岭哪来清泉水?这位姐姐你再猴急打人也没用。”
“哟,犟嘴?”月娉对下人的手段简单粗暴,此时已掐上了她的胳膊,“才出了汉地就敢造反,你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我看你这脸生得俏,心却不好!”
“够啦!”小姝甩手推开月娉,还没怎么使劲,就把对方掼进了草丛中,“我去找清泉水!真是麻烦的人。”
安定公主撩起车窗帘子,亲眼目睹近侍被当众欺侮,以为这是小宫女故意耍性子,好让她跌脸尴尬,于是委屈地说:“哪就这么多事……算了,我尚能忍得住口渴,还是等明日天亮进入城镇再说吧。”
月娉一骨碌爬起身,戳着小姝的脊梁骨,不依不饶地骂:“小贱婢,你真是狗胆包天不要命!待公主嫁作贝喀王后,你必会车裂而死!还有其他看戏的人,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们,有时候偷懒耍滑不被惩罚,那是公主大度饶你们苟活,可你们若错以为主子好欺负,那就甭指望未来在贝喀会有舒坦日子过!现在给我打起十足的精神,万不可再生疏漏!”
欺软怕硬,九流皆通。就说同样是要喝水的情形,武威长公主眨一眨眼,这玉露琼浆还不是立马端稳到手边?幸亏有月娉扮凶婆娘震住了不安分的下人,否则悕公主就要吃上一辈子的闷亏憋屈。
然而小姝是体制外的存在,她不受宫规压迫,被平白招惹自然要反抗。刚才气涌上脑,差点就要说破身份,还好被自己强咽下去,现在最该喝水的是她无疑。小姝甩手去找清泉,权当月娉的怒骂声如甲虫嗑牙,这么一想,还挺滑稽。
当下,仪仗大部队处在三不管的秃岭地带,冯洗砚将军部众紧张地看守着价值连城的陪嫁物资,哪有闲情逸致插手宫女争吵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柳宫姝独自离开,无人关注。
“你们连丹帕的小拇指都不如,还跟我横!”小姝余怒未消,在空旷处嚎了一嗓子,惊动树叶簌簌,“但愿小情在宫中不曾遇到这般不讲理的人。”
应和她的是从斜道窄路另一头传来的诡谲吼叫,五分如兽语,五分像人言。
小姝抽了抽鼻子,她还从没和稀奇古怪的东西交过手;一想到曾答应了遣风哥哥平安回家,她叨咕着:“不打扰山精树怪叔婶爷奶休息了,我换条路走……”继而疾行欲去。
“站住。”一截粗砾似的声音蓦地在她身后响起,“我手中的毒矛正对准了你的要害。”
小姝将双手摊开,示意自己不具攻击性。“站住了,然后呢?”
“慢慢转过身。”
对方既然能在瞬间速移,身手料是不凡,倘若较量一下轻重,也算意外收获。小姝暗自兴奋起来,惧意全无。
与想象中虎背熊腰、豹头环眼的身胚大异,拦路者清癯精干,细看之下竟有几分眼熟。
“你……瘦死的丹帕?!”小姝惊呼。
“我是他弟弟,丹凯。”彼人一字一顿地质询,“你就是害我哥一世英名扫地的那个人?”
小姝乱了头绪,没有作答,自顾发疑:“这么说,你也是赤棘人?你居然会说汉话?怪了,我先前怎么不知道丹帕有弟弟叫蛋开蛋碎的,你和他比谁更厉害呀?刚才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吗?三更半夜不睡觉,你一定不是好人!”
丹凯低啸两嗓子,和丹帕的语音语调很不相同。“我哥,究竟是否为你所害?!”
小姝轻扬下颌,痞腔痞调地指着自己,反问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丹凯的汉话说得不错,大约常年混迹中土,“方才听你口气狂妄地提到亡兄姓名,所以追了上来。”
小姝多扫了他几眼,警觉道:“这么晚还到处听墙角,你原本揣了什么企图?”
丹凯到现在也不肯相信兄长栽在了眼前小小女子的手中,故而轻蔑地说:“贵国公主。”
“你预备刺杀她?”柳宫姝后背发汗,陇西王的“多此一举”真不是杞人忧天,“谁派你来的?”
丹凯不耐烦地挥了挥长矛,道:“哼,我倒想问,假使你真是我的杀兄仇人,为什么要扮作打不还手的宫女混在车队中,你往贝喀去又出自何种目的?”
“看来你跟踪我们有一段时间了。”小姝瞧他步伐虽灵活,手上耍弄武器却拖泥带水,显然不如丹帕,“没错,你哥哥就是着了本姑娘的道!想搞清楚我的意图吗?先打过再说!”
丹凯大笑起来,像只被掐了脖子的土狼。“妹子,你当我们赤棘人动手是过家家吗?”
“我揍你都不带喘气的。”小姝做了个鬼脸,换在非打非杀的环境下,其实调皮多过挑衅。
赤棘人经不住三言两语戏谑,执矛猛冲上前;柳宫姝知晓矛头毒物的厉害,一避过尖刃处,直接握住矛杆正中,腕上发力,震开丹凯几步,再打半个旋子,一掌劈在敌手胸前,乘对方滚出去几个圈儿,她掂起长矛,飞扎丹凯大腿,摔不死他也能毒死他。
“和丹帕比,你也太差了点。”小姝打了个呵欠,战斗结束得也太快了些。
丹凯冷笑,扔下一段令人费解的话:“江湖上的传闻果然都会夸大其词——见过你的人都赞姑娘美颜盛世、武艺绝伦,简直仙女下凡,今日见了,我算瞧出妹子最大的不足了。”
“咦,我已是传说中的人了吗?”小姝前一刹还挺高兴,后一刹就觉出蹊跷了,“你早认出我是谁,为何一开始要故弄玄虚?”
丹凯拔出矛头,蹒跚爬起,明明落败者是他,却快意盎然地说:“这就是你的不足了——缺心眼。”
“说话爽快点!”小姝皱眉。
比起文文静静的姿态,丹凯更喜欢看她着急的小模样。“你与我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不知道安定公主会不会渴死……”
小姝不等他说完,拔腿就跑。
调虎离山拖延计,怎么轻易就上当了?
“慢点吧,反正结局都一样!”丹凯幸灾乐祸地喊。
等对手完全消失于蓊郁的夜林中,这位“赤棘人”撤了笑意,就着月光轻轻撕下脸皮——相貌说不上如何帅气,也属个性十足的那类。
几樽看似木头桩子的黑影动起来,伸展成正常高度的人形。
比起赤棘话,“丹凯”所说的语言柔和多了。
“昂少爷,汉人公主已按计划挟持成功,任皇帝手下翻遍方圆百里也决计找不到。请问您何时与那位大人见面?”
“不着急,本就是他求着我,况且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敢催促都宰昂办事的。你听说过吗?”
“昂少爷高兴就好……您的腿伤?”
“真是个急性又可爱的妹子,”都宰昂答非所问,“在中土扬名立万而不自知。今日対招全让着她了,下一次……好想把她按倒在床上啊!”
“昂少爷又要换口味了?”
都宰昂揉了揉挨掌的前胸,凌空向远方送了个吻,道:“走咯,和秾婻人做交易去。”
这厢欢愉,那厢要命。
小姝回到暂留地时,月娉正拽着冯洗砚的袍子哭喊:“一阵黑风刮过公主就不见了,将军啊,您说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等着皇帝降罪赐死吧。
没人说出这话,但大家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