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盘的这个呵欠,激得宜妃心悬到嗓子口,也顾不得什么雍容华贵,活脱脱憨狗等羊蛋。
“这姑娘尚在襁褓,住城南方向。即刻启程,日落前保准娘娘回得了宫。”
宜妃此刻只一心放在那个帝后相数的女孩身上,自己的女孩差点全然忘了——皇子自是重于公主的,这在老百姓家中未必如此,在皇宫里却是亘古的真理。宜妃即刻就要上路,然而源于母性的关怀还是让她放不下武威、安定。
苹婆点了一句:“慈幼堂姑姐婆姨多,还有许多同龄的玩伴,定能伺候好公主们。”
宜妃吃了这颗定心丸,一扬首,道:“请金盘先生在前面带路,本宫要移驾城南。”
这趟视察之旅未进行多少就被拦腰截断,一行人浩荡荡地改道城南。
马车华贵,苹婆坚持尊卑有别,不肯入座,也像金盘那样在车前骑马领队。
车乘速度快,不消多少时辰已远离了城中闹市,愈发往幽静的山林小道前行。
金盘谨慎地回头看看,没有宫人注目;他轻轻勒了马,向苹婆靠近。
“堂主,我做得可好?”金盘失了宜妃面前的威风劲,多了几分谄媚。
苹婆也暂时抛却了妇人的怯懦,不客气道:“勉勉强强。若不是我费尽周折探听了这些宫廷密事,你这出戏做得可真是乏味。”
金盘心中恨意浓,可又不得不低眉顺眼:“堂主说得是……一会该怎么办?”
苹婆嫌恶他唯唯诺诺,道:“怎么办?这三天来反复地排演,你还来问怎么办?”
“不,小的当然记得该怎样把戏做足,只是、只是事成之后,堂主要怎么发落我?”金盘战战兢兢地问。这几日来,他一回想到是怎么因低估轻信苹婆而落入魔爪、履遭折磨恐吓的,就恨不得拔了青肠子出来!他金盘好赖是个神算,从前自由来去,现今却被这恶女束缚,也不知还能活多久。他晓得那恶女的弟子也深受其苦——因他所不知道的原因,那小男孩硬生生被打折了腿,惨哪!而自己的命途最终会以何种形式终结?金盘记挂着他为自己卜出的“大凶”卦象,觉得一切都完了。
苹婆冷笑一声,阴阳怪调:“别怕,有赏赐。”
金盘噎得说不出话来,垂着头,任由马儿颠簸。
宫女小苞掀起锦帘,喊一声:“娘娘问话,还要几时才能到?”
金盘强撑精神,笑答:“快了快了。”
此路程再无言语。
这群人劳心劳力奔袭的地点被浓密的树林隔绝,假使他们不是怀着掠夺的心思,肯定能懂得去赏一赏自然的光景。
一只小鹿,昂首挺胸,潇洒地蹦跳,挑逗蝴蝶飞虫。忽然,它的耳朵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使它把自己懵住了;放飞了那只丑蛾子后,小鹿辨识出一些怪异的响动,它撒开四蹄,去寻母亲的庇护。
而它的母亲,正舒服地卧在干草垫上,嘴里嚼着肥嫩多汁的鲜叶,大大方方地哺乳着一个人类的幼子。
或许是母鹿太喜欢那个男人深竹月色的衣裳了,它在例行善举后,不客气地啃掉了一节布料。
“鹿姐,原来你这么淘气?”的鸦搔了搔它的背。
不曾想母鹿惊得乱蹄奔逃——它的孩子发出了危险的信号——对这个男子的信任可不等于对全人类的信任。
的鸦警觉,将插在庭院草泥中的剑拔了出来——上次那柄薄削削的木剑断后,他从此改用铁剑。
“尽情,好像又有麻烦的事了。”他向女婴轻声道,也不管娃娃听不听得懂。
不用等太久,的鸦已瞅见了熟人的面孔。
树林太密,马匹穿越起来也很辛苦,不得已,所有人只能步行。
宜妃虽是下人出身,也是养尊处优惯的,就这几步路,已走得她脚底磨出了水泡。
苹婆殷勤地搀扶着,心里早骂过千百遍了。
当的鸦和苹婆四目相交时,彼此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厌弃的表情。
宜妃左顾右盼:“先生、先生隐居在这山灵水秀的地方,也修得仙风道骨啊。”
“你是?”的鸦问,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兴趣。
“本宫是皇帝的宜妃。”
的鸦单手做了个揖:“宜妃到我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有何贵干?”
宜妃听他的口气不很友善,正踌躇,忽就听得婴儿啼哭。“先生,你的孩子怎么了?”她伸长脖子,想看看这位天生的帝后。
“被你们吓得。”的鸦哄着孩子,眼皮子都不愿抬起。
宜妃隐忍着羞辱,道:“先生一个大男人,哪里会照顾孩子呀?它母亲去哪里了呢?本宫有两女一子膝下承欢,不如、不如让本宫来抱抱吧。”
“别动,”的鸦瞥了她一眼,“不能交给你。其父母在临终前将之托付与我;友人信任不可辜负。得罪了。”
宜妃惋惜地摇摇头:“哎呀呀,真是可怜。不知它父母姓甚名谁,怎么就英年早逝了?。”
“……您好生奇怪,”的鸦不耐烦道,“先是不请自来,现在又说着没头没脑的话……这位宫里的贵客,如果我犯了王法,难道不应当是官府差役来拿我吗?此番顾左右而言其他,想是有内情的。有话还是请直说了。”
宜妃暗暗咬牙,终于决定吐露实言:“本宫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小毛孩子。”
“哼,又一个。”的鸦冷冷道。
“什么意思?有人先我拜访过您吗?”宜妃紧张地望向金盘和苹婆。
“……”
宜妃见的鸦的脸色越来越不舒爽,怕他耐性耗尽,只得和盘托出:“先生恐怕不知道吧,这个孩子乃是天下第一富贵命!这位神算子说”她指了指金盘,“,它未来将是母仪天下之人哪!”
的鸦哼笑两声:“您信这些?”鄙薄之情溢于言表。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生不愿这孩子飞黄腾达吗?它可是要做皇后的!”宜妃力劝。
“做皇后有什么好的。”的鸦似是询问,似是不屑。
宜妃简直欲发狂:“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会给家族带来多大的福荫呀!衣食无缺都已不值得提及了,掌六宫大权、受天下万民敬仰,桩桩件件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荣耀!况且、况且这孩子出身低微,能携伴天子,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的鸦抠了抠耳朵眼,漫不经心道:“皇后能光着脚丫子在泥地里跑吗?”
“失仪之事,决不可。”宜妃暗笑他愚昧。
“那么能种菜垦地,摸鱼捉鸟吗?”
“吃喝一应有人伺候,用不着亲躬。”
“可以把讨厌的女人们都赶出后宫吗?”
“这……后妃们都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因个人好恶而阻绝皇家血脉的繁衍。”
“想皇帝的时候就能飞奔着去见他吗?”
宜妃感觉胸口被狠狠捶了几拳,忿然道:“不!能!”
“哦——”的鸦的应和像绵延的乐声,在空气里绕了几个圈,“做皇后也是诸事不宜,这么无聊,我的尽情不会喜欢的。”
宜妃几乎把眼珠子也给瞪出来了——以她的生活经验,的鸦完全是个神经失常的人。
默默良久的苹婆开腔了:“先生不就是想给孩子谋一个平静快乐的生活吗?依我看,除了皇宫,没有别的地方能实现这个愿望了。”
的鸦睥睨:“怎么讲?”
“倘若今天先生拒绝,在场的都是我们的人,只要有一个故意走漏风声,一传十十传百,明天人人都知道这个小婴儿的特殊了。皇帝登基不足十年,还有许多狼子野心的逆贼藏匿在暗处,倘若他们得到了这个消息,那么,”苹婆咧嘴,“先生觉得以后还有平静快乐的日子过吗?纵然你武功卓绝、深谋远虑,怕是也抵挡不住暗处那么多双眼睛。假使有厉害的人取了先生性命,这个小娃会落得怎样的下场,你不会猜不到吧?”
的鸦无言。
“入宫是必然的出路了。且不说皇宫侍卫林立、高手如云,单是那遮得过天的铁壁宫墙,也能叫一干歹人望而却步。”苹婆拨弄着她的指甲,轻松地论说着。
“不会有人相信这个谣言。”的鸦的辩驳苍白无力。
“哈哈哈,三人成虎。假的也能成真,何况本就是真的。”苹婆已经占据了主动。
宜妃找到了说话的间隙:“说得一点没错。先生,你方才说得那些世俗欢乐,和身家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你要好好掂量。”
的鸦冷峻的面孔失了威慑力。
他凝视着孩子,内心的挣扎就快扯断理智。
“你们是怎么打算的?”的鸦极不情愿地问。
宜妃稍稍松了口气,连忙回答:“这个本宫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先把这孤苦的孩子送到慈幼堂,混在人堆里,好生地教养着,等她到十四岁,就以女官的身份入宫,这样名正言顺,避人耳目。”
“慈幼堂?!不行!”的鸦厉声。
苹婆笑了:“为什么不行?”
的鸦没有看她,只狠狠地盯着锃亮的剑刃。
宜妃本以为的鸦想通了,此时也是费解:“先生对慈幼堂有什么误解吗?它从前或许没什么好名声,可现在是本宫掌管着,保证一切都按高规格来。教授学问的都是宫里皇子公主的师傅,衣食住行虽次了点,也是富贵人家的水准——倒不是专为了这个孩子,慈幼堂本就以慈航济世为旨,甄选出那些先天不幸的可塑之才,待他们学成之后,念及浩荡皇恩,为朝廷社稷建功立业。先生还有什么疑惑吗?”
苹婆连连点头,带着炫耀的姿态。
的鸦把寒冰似的带着杀机的眼光投向这个四十岁的、带着嘶哑嗓音的女人。
连宜妃都察觉出异样:“先生和苹婆认识吗?”
“不认识。”当事的二人同声回答。
的鸦不得不同意了,他承担不起对这个小家伙保护不力的责任。的鸦想,沈阳白的托孤,真是个错误——一个江湖里的人怎么可能过上没有血雨腥风的生活?阳白兄第不该指望的鸦能为他的女儿找到桃外桃园。
“好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的鸦坚定,“孩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是故人的嘱托,我绝不背弃。”
宜妃心中百花齐放,忙不迭应允:“应该的,应该的。”
苹婆的计划出了这一小点纰漏,但她并不着急:只要孽徒的孽子在她手中,一切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待我把这里收拾妥当了自会去慈幼堂的。诸位请回吧。”的鸦没精打采道。
宜妃连声称“好”,正要率众离去,突然想到什么。
“先生,你怎么称呼?这孩子怎么称呼?”
“的鸦,沈尽情。”
“的鸦先生?你能否再说一遍孩子的名字。”宜妃对那个发音存了疑问。
“尽浮世欢,历人间情。”
宜妃摇头:“恕本宫难以苟同,这二字十分别扭,能否换一换?”
“不换。你为自己儿子筹谋,牺牲了一个无辜女孩的自由。留着这个名,以后还可作慰藉。”的鸦揭穿了宜妃从头到尾殷勤的根源——他看得很透这个对皇位的预谋。
宜妃恼羞成怒,气得哆嗦,心中不爽:什么尽浮世欢、历人间情!依本宫看,还是做个安静的女子,谦虚些好。
她小孩子般赌气,头脑一转,为自己不显山露水的抗争而高兴:“静芹需早入慈幼堂。”
“尽情还要和这里的事物告别。”的鸦再一次赶人,“各位都请回吧,我们跑不了。”
顶着一头的太阳,这场闹剧暂息了。
宜妃走得愤慨,苹婆走得得意,只有那个一言不发的算命人,走得如此沉重。的鸦端详片刻,一时捉摸不透这个算命先生的意图。
回程的路,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唯独金盘,恐慌到不自已。
他蓦地邪火上脑,勒了马缰绳,撞开苹婆等人,在这路况不熟的深林横冲直撞。逃跑是他现下的自救,他还是想躲避那个凶卦的威力。
“娘娘不好了,这个金盘仓皇逃走,只怕有诡计,若是把小帝后的事传扬出去,咱们的工夫就白费了!”苹婆大喊。
宜妃着急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命令道:“快快去追回来!”
这话正中苹婆心意,她策了马,气势汹汹地赶去。
因无人确信回去的路线,大家只得干等。
然而很快就有了结果。
苹婆现在的形象和温厚的慈幼堂堂主大相径庭,只见她气喘吁吁地回报:“大概是马性野难驯,金盘驾驭不住,活活被甩下鞍子,摔落山谷去了,这乱石嶙峋的,他活不了。”
宜妃叹气不已,为这个透露了天机给她的凡夫俗子而可惜。
苹婆上前,附在宜妃耳上:“娘娘仁善日月可鉴,不过小帝后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怪民妇狠心,这些随行伺候的,其实都留不得。”
宜妃面露难色,又是叹气:“本宫先想想再说吧。为了小帝后,竟要折损这么多人命,唉……”
为免引起猜忌反感,苹婆假惺惺挤了数滴哀悼的眼泪,不再坚持除掉谁。
短暂的耽搁后,宜妃的马车又一次动了起来。
在那若无其事的山谷里,老樵夫偷懒,倚在树下打瞌睡。
猛地从天而降巨物,压断了遮荫的树杈,差点打落老樵夫身上。
他以为是野猴子或狸猫作祟,不经意睁开眼,吓得屁滚尿流。
一个身上多处中伤、口鼻流血咽了气的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脚上还挂着一串滑稽的装神弄鬼的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