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师父早。”
柳宫姝清清淡淡地问了个安,绑了细碎的散发,慢条斯理地吞吐气息,拉开练习武艺的架势。
“你……”抹不开情面的人反而变成了秦遣风,“数天不曾见面,小姝还好吗?”
“多谢风师父记挂,我吃得下睡得着,还胖了两斤。”柳宫姝说话归说话,眼眸之中全让剑舞招式占据,一心不二。
秦遣风静默,少顷,拔出佩剑,径自上前迎击了姑娘一招。“鬼车不在,我替他试试你的水平。”
“风师父还是歇一边去吧,老胳膊老腿的,万一有个闪失,挨骂遭罚的是小徒。”柳宫姝剑尖下压,往日欢颜毫厘未展。
“自信过头就成了自满,小姝难道已名冠‘天下第一’了吗?这样忸怩推辞,反叫别人疑心。”
“别人是谁?他疑心何事?”柳宫姝一发力,挑落对方武器,“风师父有疑心病得求医问药,莫拿我做消遣。”
秦遣风两手空空,却也不怕姑娘如何了他,只迈开两大步,逼至小姝面前。“我希望你心里不要遗留疙瘩……有些事,时间一长,自然就能开悟,现在犯不着赌气、和自己过不去。”
“请问风师父,‘有些事’是什么事?”小姝傲然昂起下颌,不躲避直视的目光。
“你打定主意让我永远愧疚吗?”秦遣风执了她的臂膀,夺剑掷地,“小姝咽不下这口气,我也会跟着饱受折磨。”
“怪了,”柳宫姝推离他七八寸,左手戳着遣风心头,“你这颗心安安稳稳地放在此地,谁还能拨乱了它,怎可降罪到我身上?再说,我气顺得很,最尖锐的鸡骨鱼刺也咽得下去,你所谓蠢事,一吹即散,何足挂齿。”
“小姝……”秦遣风总觉得她言不由衷。
“难道风师父还想再看到我哭哭啼啼的痴样吗?”柳宫姝弯腰拾起双方的剑,尚算恭敬地将彼之利器呈上,“这种事,只一次就够倒霉的了。风师父,你说呢?”
秦遣风似大鱼出水,有点呼吸困难。
“你们在商讨什么重事?”长乐山庄明面上的庄主光不蚀闲散踱步而来,“大眼瞪小眼的,叫不知情的人看了,还当相思病发作。”
小姝闻言别转脸庞,用衣服下摆擦拭起剑背。
“这就更别扭了,”光不蚀大概心情不错,信口胡说,“左看右看都是小夫妻吵架,你不理我,我偏要追着献媚的情态。”
“庄主无事可做,要不要和我切磋一下?”小姝“当啷”敲一记锋利剑刃,二话不说,已抵于光不蚀要害之上。
“现在的年轻人,一言不合就拔剑。”光不蚀笑着推开兵器,“我知道你武艺卓绝,早把老人家们甩在身后了,所以,这一次任务仍要交给你。”
柳宫姝好歹浮现了一丝笑意,俏皮之相立现。“什么任务?我自打京城回来,歇息地快要从脑袋里长出豆芽菜了!”
“捉一个赤棘人。”
“诶,这回能去外邦土地了?”小姝拍手称好,“车马差旅费得给多一些,这样我就可以替小情置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光不蚀悠然地晃荡起脑袋,道:“想得倒美,可惜现实凄凉啊。你以为这是去游山玩水?还想买土特产!这个赤棘人可不是善茬,他名叫丹帕,混迹在我们国土上,是唐贸将军围剿的那伙赤棘人中一尾漏网大鱼。”
“既然就在国内,为何皇帝不派人抓捕他,反叫我们来做?”小姝好奇地问。
“因为丹帕往西蹿逃,现在归附于秾婻重臣沙菲克斯。你知道的,咱们与秾婻关系友好,不能为这样一个人,在明面上同沙菲克斯所代表的整个国家撕破脸皮。”光不蚀想了想,补充道,“如果上一次林玄代三人能顺利刺杀秾婻使臣,也不会有丹帕贻害了。”
小姝咬了咬嘴唇,道:“我有疑惑——捉拿丹帕之任,也是本源的意思吗?”
“怎么了?”光不蚀警惕。
“为什么本源一会儿要和皇帝对着干,一会儿又要帮他呢?”小姝掰着手指,“刺杀沙菲克斯,态度中立;刺杀姬世炓、甘蘖,是为反对帝意;刺杀国子监儒生,同理;捉拿丹帕,似乎又是为了皇帝好……担纲的任务越来越多,我好像愈加看不透本源这人了——无论他要我做什么,都不缺好理由。”
光不蚀瞥了一眼小姝身旁的秦遣风,干咳两嗓子,道:“你看到的均是表象,仅凭这些就想描绘出那位的心性,难如登天。”
“总之,”秦遣风插进话来,“本源反对外邦人事就对了。”
庄主和小姝四目齐齐望向他,莫衷一是。
“算了,我明白这些又能怎样,还不是任人驱策……”小姝嘟囔一声,问道,“庄主,照你这话,丹帕既在我们地盘上,那个沙菲克斯是否同在?我想顺手解决了他,替师哥师姐报仇。”她握紧了剑鞘,手背上青筋暴突。
光不蚀点三下头、又摇了四下,回应称:“你有雄心是好的,但也要量力而为。沙菲克斯不懂武功,全靠丹帕护卫,可正如我一开始所说,这个赤棘人十分难对付,光想象他从唐贸的千军万马铁蹄下逃出生天,就能猜出这厮的身手,且林、敬两人也命丧他手,你也不敢承诺定能将他拿下吧。”
“倘若我绑架了沙菲克斯,丹帕也会跟着来吧,届时诱敌深入,瓮中捉鳖!”小姝鲜有肯动脑的时候。
光不蚀不加掩饰地大笑起来,赞许与贬损同来:“小姝也会用计了啊,不容易。可是你不仔细想想,哪有机会让这主仆二人分离呢?”
“这……”小姝答不出来,下意识地看向秦遣风,眼神里有求助之光。
“那么庄主可否告知,沙菲克斯此番来京城要做什么?或许,能从对方行动中找到可乘之机。”秦遣风替她周全这个计策。
光不蚀旋即答话:“还不是为了天协馆那档子破事。经我们两次阻挠,皇帝被说服、不会轻易动工了,恐怕沙菲克斯耳闻此讯,怀揣着阴谋诡计,亲自来和皇帝商讨对策。”
“他真爱掺合事,也不嫌麻烦。”小姝撅嘴数落。
“觐见皇帝时,护卫不得上殿吧,纵使外族人可破例,武器却决计不能傍身,”秦遣风提议,“能否在这个短暂时间内,实施小姝的计策?”
光不蚀眉头微皱,少间又舒平。“听你们这么一说,好像有点苗头……但如果真要用此法,还需宫中人配合,或许,沈姑娘能派得上用途。不管怎么说,本源未归,我不好擅作主张,还得向他报告后再议。”
既然有了重要的新想法,光不蚀便没了闲逛遛达的心思,正准备回房详叙此事、以快鸟传书给京中要人,却被小姝支吾言语拦下。
“庄主,我、我想问你一些事……”
“请。”
“国子监血案当天,我最终硬闯城门,虽然半路巧得师父们相救,还是惴惴于后续事态,不晓得庄主有没有接到本源对此事的批示……另外,小情在宫里过得怎样啊?她除了琴棋书画,再不会一点儿防身术,我很担心她吃亏。”
光不蚀低头无语,斯须说道:“既然你问了,我无可隐瞒。这第一件事嘛,你做得好、也不好——我也是从本源传信中才得知,你节外生枝,把那工部尚书的儿子、家仆打得魂飞魄散,惊动了廷尉府,牵扯了不少人;但多亏你依计在杜能三人身上故意留下破绽,又有从前效力于我们组织在京城分舵者出卖讯息,现下朝廷的注意力完全被诱导至尹圃的叛徒帮会上了,一旦他坐不住,只要露面就得冒着被追击的危险,朝不保夕。这些,都是你的功劳。”
“我们组织在京城分舵者出卖讯息?”小姝耳朵里只听进了这一句话,她抑制不住地怀疑,话里描述的人会不会是铁苏子?如果真是铁叔叔,那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才会有此举措?莫非是为了……向她赎罪?
“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吗?”光不蚀问。
“他、他是谁,死活可知?”小姝无意间掰断了一片指甲,断裂处剧痛难耐。
“据说已被打死了。”
“打、打死了?廷尉们都不想审一审他和尹圃组织的勾结吗?”小姝之意,只是承受不了铁苏子戛然离世的事实。
即便铁叔叔该死,也理当死在仇人遗孤的手里啊!我还没有惩罚他,你们怎敢动手?!
光不蚀古怪地瞧了她一眼,接着说:“他被逮捕前也受了重伤,本活不长久,而且,廷尉们又掌握了另一个重要人士——这就与你想问的第二事息息相关了。”
“小情?小情怎么了?!”柳宫姝心口堵上巨石,压得喘不上气。
“你稍安勿躁……”光不蚀面显为难之色,“苹婆,你应该听过这个名字吧?”
“我知道,慈幼堂的伪善恶徒!她对小情做了什么吗?庄主快告诉我呀!”小姝奔上去,拽着光不蚀一顿乱晃,就要急哭了。
“尚不清楚她是如何混进宫的,又是如何和沈姑娘撞上面的,总之——”光不蚀深吸一口气,道,“她挟制并刺伤了沈姑娘。”
柳宫姝耳边恍惚响起洪钟轰鸣,声波阵阵击穿魂魄;她膝盖一软,若非秦遣风眼疾手快从后护持,这一头磕在石块上起码摔出个傻子。
“唉,真是个急性子的孩子,”光不蚀抹掉一头虚汗,道,“话还没完呢。经太医院全力救治,沈姑娘现已清醒过来,本源有言,她恢复地很好。”
“我剑呢,拿来拿来!”小姝一激动,推开秦遣风未及,二人步伐纠缠,双双滚落在地,“我这就杀进京,把苹婆当频婆果一样削着吃!”她生气极了,一拳杵在秦遣风下腹部,误伤同道。
光不蚀赶紧劝说:“唉唉唉,你可不能轻举妄动!苹婆受有司审讯,你别画蛇添足。等到我向那位禀报丹帕事宜,一旦筹谋妥帖,你就要三进京了,趁现在闲暇,吃点好的去吧。”
小姝怒火正燃,赖在地上不肯起。“好生气啊,只想打人,根本吃不下!”
庄主咧咧嘴,情知发脾气的小姑娘不好惹,看准了一个间隙,溜之大吉。
“小姝……”
遣风哥哥一脸鸡飞蛋打的怪异表情,顷刻间大汗湿了背脊。
“都说了我在生气呢,不准叫我!”
“你能不能先站起来……”
姑娘借力,撑一把他的大腿和腰腹。“练功去,此番势要将丹帕、沙菲克斯拿下!”
秦遣风忍痛翻了个面,艰难地伏地挺身,单膝而跪。
小姝,你存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