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灯笼一般透亮的大眼珠子渐转暗涩——向歌之舞,妙步生莲;和之乐曲,筝鸣九霄。种种景象美不可言,赢得满堂喝彩却波动不了殿下一丝情绪——弹琴之人并非皇兄宣召的沈尽情。
“魏司记奏乐之术堪称炉火纯青,”皇帝在一曲珠玉之音完毕后开口称赞,“将向歌舞步之清逸、敏柔衬托地愈加飘渺超世!你们表姐妹二人,理应得重赏。只不过……朕适才传唤的是沈司言,怎么临登场改换作魏鹤了?”
储向歌亭亭而立,恰似花神、更比娇媚,只听她软声软气地假意嗔怪:“陛下拿表姐打趣不成?一句话夸她上天,眨个眼就暗讽到泥巴地里了。沈司言琴技娴熟之事确有耳闻,但魏司记更是芳名远播,在家时,为赏表姐一只曲的名流俊彦,真真儿是等在魏府宅子前七天七夜不离开呀。”
皇帝不忍拂了储嫔兴致,连忙好言安抚:“向歌错怪朕了,朕绝无揶揄魏司记之意。但你与沈司言的合演也练习很久了,突然换掉搭档,又不向朕言明,一时弄得人云里雾里。”
魏鹤欠身,口中认罪。“原是奴婢不自量力。听说沈司言突发恶疾,奴婢担心储嫔娘娘的辛苦演练会付诸东流,故班门弄斧、毛遂自荐,暂且顶了沈司言之位。”
“不打紧,你护主心切,而况琴技确实数一数二,没有让朕以及座下各位失望。”皇帝宽宥她,继而问道,“沈司言得了什么恶疾?需要请太医瞧一眼吗?”
储向歌撇嘴,流露出尴尬神色。
魏鹤见状,朗声答道:“司言说自己腹痛难忍,松松胃肠就好了,想来没什么要紧的。”
众人听罢,尽皆掩嘴而笑,唯独崔明止皱眉暗想:这不让人省心的丫头又在捣鼓什么玩意?
“大家伙笑什么呢那么开心?难道是咱皇上赏你们人人升官发财?”此言一出,不必揣摩也晓得是陇西王惯有的腔调。
郭珩见了族里老辈十分高兴,起身亲迎。“七皇叔公,您躲在偏殿迟迟不肯露面,朕还当您瞧不上宫中一应事物呢。”
“哎哟,陛下不能拿老臣说笑啊,太皇太后可是要训人的!”郭太申恭恭敬敬地搀扶着皇嫂,只见她脸上覆盖着死灰之色。
王氏太后暗自冷笑,她老早便不在婆婆面前装贤惠儿媳了。
皇帝孝顺地接引过皇祖母,小心翼翼安置她于上座。
“皇兄!”吴王殿下按捺不住,终是起身禀告,“臣弟不胜酒力,才一杯下肚,却已眼冒金星,还请皇兄准许臣弟往殿外去,吹点夜风,醒个脑吧。”
郭珩笑着挥手,道:“去吧去吧,朕就知道你坐不住,编也得编出个理由逃离这流水酒席。”
郭瑀被他点穿心思,面泛微红之光,忙不迭就要走。
“不然让我陪你?”冯洗砚揪住外甥的袖口,道,“看你神色不宁,一人在外果真无事?”
“舅舅只管喝老酒吧,我去去就回,别兴师动众惹人笑话。”
冯洗砚略一思忖,放开了吴王殿下。
因郭瑀常年流连军营,于朝堂重臣没有私交,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如此自由来去更引不起任何关注。
但见他刚出了灵毓殿就生龙活虎起来,与其说是吹风醒脑,莫若说是寻人找物。
吴王真心想找之人,其实近在眼前。
在灵毓偏殿暗黑到难以触目的旮旯角落中,沈尽情正被一柄尖刀从后抵住喉咙。
“你这听墙角的本事和谁学的?”威胁者讽刺道,“专职多管闲事。”
沈尽情听见那破锣似的嗓音,心已凉了大半截。“或许是受堂主潜移默化的指教吧。”
“哼哼,”苹婆收了尖刀,使劲蹬开她,“想不到多年不见,今儿在皇宫碰上了。”
沈尽情扑倒在地,不用说,膝盖磕得青紫在所难免。
“我问你,你是怎么混进宫的?”苹婆目如饿狼。
“呵,这说来话长,”沈尽情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道,“还不如苹婆先讲讲您又是怎么进来的,所为何事。”
“你想知道吗?这可是要用性命来换的。”苹婆晃了晃尖刀。
“堂主绝非莽撞之人,在这里图谋我命后,只怕以后进宫就没这么容易了吧。”沈尽情心内跳鹿,表面还得佯装镇定。
苹婆压着嗓子笑道:“我已经掌握了全部有用的讯息,犯不着再铤而走险,杀你毫无顾虑。”
“真的吗?你确实知道大本营那位是谁了?”沈尽情冷不丁甩出这句话。
“哟,你还真聪明,怎么就敢断定我所来为的是解开这个悬念呢?”苹婆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她。
沈尽情摇头否认:“我笨得很,只不过排除掉了一个错误方向而已。难道,堂主是为太后毒害先帝这种皇宫秘闻来的吗?”
“你究竟偷听到了多少,连这茬事都入耳了!”苹婆惊异。
“不多不少,刚刚好——陇西王与太后、太皇太后说的每一句话,恰巧钻进了我的脑袋瓜。”沈尽情抱着肚子,道,“装病真不容易,多亏骗过了旁人。”
“比起小时候,你变化还真大。”苹婆重又抬起握刀的戒备之手,“看来,大本营那位在你身上没少下工夫。”
“堂主您瞧,我已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您的疑问,这条命恐怕留不住了,在我死之前,您不该同样赤诚相待吗?”沈尽情没有退后一步,她不会武功,想躲也躲不过。
“你想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的一切。”
“那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随便您挑着说吧。”
苹婆想了想,忽而狰狞地说:“少来套我的话!你是如何进的宫,七拐八绕仍没有说清楚!”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本源送我来的啊。”沈尽情不自觉地笑了,“或者说,根本是您成全我在大本营苟活下来,方能有今日进宫的机会。‘帝后之说,’最开始是从您那里传出来的吧?”
“……”苹婆一时无语,半晌,应答,“看来的鸦把许多事都告诉你了……别的情况,譬如你生身父母之事,他可曾提过?”
沈尽情一阵激动,拼命压抑着内心躁狂。“提过了。”
“果真?”苹婆半信半疑,问道,“你不曾起过报仇之心?”
“我势单力薄,难道还要送死吗?”沈尽情顺着她的话说。
苹婆眼睛咕噜一转,狠狠道:“又想耍花招!听你模棱两可之话,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杀父仇人!”
“莫非你知道?!”沈尽情见计败落,再难克制情绪,高声质问。
“哈哈哈,”苹婆得意忘形,“那是。”
“快告诉我!”
不待两人再有言语碰撞的机会,偏殿之门被奋力撞开。
“你是何人?把刀放下!”吴王郭瑀厉声命令。
苹婆眼疾手快,早抓过沈尽情脖子,重又以尖刀相挟持。“这位贵人,你敢挪一步,这姑娘就要身首异处了,三思而后行啊!”
“她是刺客组织一员,快呈报皇上!”沈尽情喊。
“你去呀,看看皇帝派人捉拿我的速度能否快过刀尖舔血。”苹婆使劲揪扯人质的头发。
“不可妄动!”郭瑀见她穷凶极恶,急言沟通,“你想要什么,本王一概应允,只是不准你动她分毫!”
“我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你没资格和我谈判。”苹婆勒沈尽情更深,“现在,你只要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静悄悄关门离开,我保证她不会死。”
“殿下别听她摇唇鼓舌!这人和杀害姬世炓、国子监儒生的组织有莫大关联,殿下不要管我,以您身手,拿下这厮绰绰有余!”沈尽情苦求。
苹婆气恼,手中用力,几乎要掐死她。“胡说八道!那两件事根本不是我们组织所为,分明有人栽赃嫁祸!”
吴王心内煎熬,他当然不愿放走刺客,却更不能让沈司言受伤害。
沈尽情见他摇摆不定,挣扎中高声叫喊:“来人哪!有刺客!”
“找死!”苹婆刀尖下转,狠狠地扎向其玉颈。
“找死的人是你。”背后有人横劈过一刀。
苹婆机敏,闪身避过。
原来是太傅护卫小木通!他侍奉在殿,闻声赶来。
“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就是这样对你的老师父吗?”苹婆放肆讽刺。
小木通面色不变,呵斥道:“快把沈司言放开!”
“二比一,你插翅难逃。”吴王殿下近前。
“那又怎样?只要人在我手里,我就是安全的。”苹婆负隅顽抗。
“猖狂什么,刺客横竖都要死——”皇帝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严肃深沉,“整座灵毓殿已被侍卫团团包围,你大概是何种结局,用不着朕说吧?”
苹婆有些晃神,她没想到败势如山倒。“沈静芹,你本事不小啊,竟引得三个男人为你心急如焚。”
“你听着,沈司言贵为宫中女官,又是陇西王侄孙女,”皇帝放出话来,“你若保她无恙,朕也可许诺,不令取你性命!”
“什么?”苹婆初听诧异,之后便狂笑不止,“这丫头竟有这么高贵的身份?吓死我了!”在场之人,她是唯一知晓真相者。“小家伙混得风生水起啊。”她冲人质低声说。
“这就是我的手段,”沈尽情激将道,“哪怕你从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我也能活下来。”
“清凉啊清凉,你女儿可比你有能耐。”苹婆苦笑。
沈尽情倒吸一口气:“清凉是我的母亲吗?你认识她?她现在如何了?”
“想知道啊,”苹婆瞬时看到了翻本的曙光,“等我安全逃离皇宫,自会悉数讲明。”
小木通听她们私语,只怕苹婆耍心机,喝断道,“刺客休得啰嗦!”
“速速将尽情放开!”吴王恨不能一箭射死苹婆。
皇帝手扶下颌,道:“朕数三下,再要抵抗,你非死不可。”
苹婆仍旧向人质施压:“清凉的事,普天之下也只有我知道。”
千钧一发之际,沈尽情的眼里只留有吴王孑身。“唉,”她向苹婆道,“你还是杀了我吧,世间多纷扰,我其实并不想知道……”
“好!”苹婆终是走投无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你既然有这觉悟,那就和老身一起上路吧!到阴曹地府,见了你死去的爹娘,咱们再把关系捋顺!”
沈尽情只觉颈部一阵冰凉,眼里看出去的景象都扭曲作莫名形状。
“把这刺客给朕拿下!”皇帝的声音纹丝不颤。
模模糊糊间好像是小木通擒住了苹婆。
“你要胆敢死在本王面前,我即刻掘地三尺,将阎罗殿夷为平地!再把你那狠心的鬼魂揪出来,永不放你轮回转世!”是郭瑀抱住了她涣散精神的躯壳,悲恸不已。
“殿下,”沈尽情闭了眼,“回见……”